第一部 城市 八 流水线英语(第4/5页)

课间,学生围着我。刚上课的时候,我曾用英文做了个简短发言,自我介绍,讲得很慢,好让他们能听明白。毕竟他们读过大学,而且上这门课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是,我看着他们在课堂上如此挣扎,才明白我前面说的话他们可能一个字都没听懂。

男生先开口。“中国和美国,哪一个好?”

“美国的城市更安全,对不对?人的素质高多了。”

“你很想念中国么?”

“她在中国住了六年,”班里英语最好的女生不耐烦地回答道。“你还没听明白么?”学生们问了我很多关于美国的问题,可没有一个人敢跟我讲英文。

休息结束之后,他们开始学习一篇关于野外露营的课文。刘以霞要求他们要么朗读一篇,要么用自己的语言讲出这个故事。每个学生都选择朗读课文——他们读得不错,比自由表达时强得多。然后她要求学生复述故事。班里英语最好的那个女生已经背过了整篇课文,一字不漏。第二名学生试图做同样的表演,但当他记不起课文里某一个词的时候,就停了下来,一个节拍拉掉,整个唱片就转不下去了。刘以霞给他提示之后才继续进行。

坐在东莞的工厂里,看到年轻人如此受困于自己的胆怯,让我感觉古怪。这整座城市就是匆忙建起,应付就行;成功的秘诀就是一知半解,夸夸其谈混到一份职员、教书或是其他什么你想要的工作即可。但在刘以霞的课堂上,我看到了这种思路的局限性。要学好一门外语需要花时间,没有捷径。装模作样充内行,还是学不会英语。

吴先生算是时运不济。他跟业主吵架后,学校被科技馆赶了出来,大多数学生退了学。他老婆离开了他,九岁的儿子也不要了。他把流水线英语的课堂搬到了自己家里。学生们挤在一幢四层居民楼的顶楼上课;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住在一楼。有天我去探访,发现楼梯上高高堆着的都是垃圾,大多是纸箱和旧报纸。吴先生兴高采烈地欢迎我,引我进教室,我们坐在铁凳子上,顶着暑热交谈,周围还摆着一堆杂木块。

他的现实世界被压缩到了卑微的空间,但吴先生的雄心仍像往常那样宏大。他最新的创意摆在桌面上:一个完全由橙色和亮蓝色塑料制作的英语教学机,机器是照他设计的模型制作的。流水线英语教学法已经进入工业时代。机器现在可以批量生产了,我听说吴先生生产了五百台;都用报纸包好,堆放在他住的公寓里。他计划把机器租出去,让学生自己在家学英语。吴先生的创意废除了教师的工作,现在连教室也不需要了。

我对他说,我想多了解些他教英语的理论。

“这已经不仅仅是学英语用的了,”他打断我。“这是用来开发大脑的。你可以用它来学数学,历史,什么都行。这就是这东西的奇妙之处,”他边说,边满怀爱意地拍拍自己的发明。

吴先生说,假如一个历史学生想要学习1937年日本侵华的事件。首先,他要去读一篇印在卡片上、摆在机器活动卡槽上的关于这个事件的课文。另外一组卡片会从面前经过,上面有些问题,以测验他对课文内容的掌握情况: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深层意义是什么?会有更多的问题跳出,促使学生产生新的想法,他可以把这些想法写下来,组织成文。

我问吴先生,为什么这样比从印好的书上直接阅读同样的内容要更好。

“当你右手在写字的时候,你的左脑就在工作,”他回答说。“当你的左脑工作时,你的右眼球在工作。当你看书时,你的眼球就只是盯着这一页。但当你在机器上阅读时,你的眼球动得很快。”他解释说,正在为这机器设计一套完整的课程,并计划找人投资。

“有人感兴趣么?”我问。

有,他说。一个美国人表示有兴趣。

“谁?”

“他是西雅图来的,叫麦克。”吴先生突然有点含混。“我有他的名片。”

他带我上楼去看他的学校。现在,十台流水线英语学习机挤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摆在桌面上,每个间隔只有一米而已。五六个学生在朗读单词和句子,就像是一屋子的电话接线员,如果你仔细听,他们念的,的确有几分像是英语。这些人都是死忠分子,几个年轻女子,从科技馆跟随吴先生一直到他家里。她们身体前倾,被学习的迫切心情推向机器。每个学生面前都摆着她晚上的补给:一瓶水,三颗话梅。房间里很闷。

我跟在吴先生后面,在屋子里漫步。我以为他要介绍几名学生给我认识,但他却带我走向了其中的一台机器。“这些比我的新机器笨重多了,”他说。“要两个人才能抬动。”

现在已是黄昏,我说这种天色读书有点太暗了。

“对眼睛没坏处,”他说。“阳光太亮才伤眼睛。”

“我不是说阳光太亮对眼睛就好,”我说。“我是说太暗了读书不好。”

“不是这样的,”他激烈反驳。“只有当你眼球不动的时候才不好。如果你眼球一直在动,多暗都无所谓。”

那天我对吴先生的了解加深了不少。他根本没有任何教育方面的背景;他在开办学校之前,曾经在采暖设备厂里工作。他的英文水平很差,可能根本就不会——交谈中,有几次我用到英语短语,他都匆忙点头,然后改换话题。我唯一听到他说的英文单词是“okay”,例如“什么事连上大脑,那就okay”。这个词孤零零地放在句子末尾,显得很奇怪。

吴先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他惹怒了科技馆的业主,也惹怒了他的明星学员刘以霞。我打赌是他把老婆赶跑了,虽然很难弄清楚这事儿到底是在他定制了五百台流水线英语机、堆放在家里之前还是之后。在我认识他的短暂时间里,他也惹到了我;跟他这样独断的人交流,实在令人火大。基本上,我看得出来,是人都会让他沮丧。他宁肯谈论人的局部:眼球,手,大脑。但他无法理解作为一个整体的人。他们效率低下;他们只用了脑容量的百分之五;他们蠢透了,竟然不懂每天要在机器跟前坐十一个小时才能学习外语。人基本上不管用——就像他们的创造者虽然采用了一流的零件,却在装配组合时搞砸了一切。

机器就不同了。总有一天,经过许多修补改进之后,吴先生会造出一台完美的流水线学习机,可以让人们足不出户,就获得所有的知识。他对技术拥有绝对的信念;他认准了机器就是一切的答案。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被科技馆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