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第4/6页)

我们沿着白凤新村前面那条支离破碎的水泥路往前走,路很窄,路边草丛里的叶子不时地擦在我的脚踝上,很痒。于小齐一言不发,狠狠地走路,我跟在她后面,后来我跳上自行车,以极慢的车速在她身边晃悠着,逆向踩着脚踏板,车链发出悦耳的咝咝声,前轮左右摇摆。我也不说话,省得她说我烦。于小齐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你遛狗啊?”我赶紧又跳下车,说:“不是啊。”于小齐说:“你要想跟我说话呢,就好好地在边上走,不要晃来晃去的。”于是我推着车子,好像电影里谈恋爱的人那样,很文静地走在她身边。原来我也能文静啊,以前没发现。

我问她:“听说你是学美术的。”

“是美工技校。”

“美工技校就在我家附近,老丁说你在马台镇上学。”

“我这个是美工技校的分校,在马台镇上,前年新办的学校。”于小齐说:“和美工技校一样的,不过师资力量比较差,而且不分配工作的。”

我头一昏,心里暗骂老丁是个骗子,他对我说的是“美术专业学校”,其实狗屁,就是戴城著名的美工技校嘛。美工技校的女孩子赛过母老虎,那里的学生都带着又薄又快的美工刀上街,打架的时候一刀切下去,十秒之后才会觉得疼,然后血才会瀌出来。该校的女生个个都不是善茬,曾经有一个女生因为自己的男朋友花心,拎着一把美工刀,把那男孩的耳朵给切下来了,她本人当然被抓进去坐牢了。这件事就此流传开来,还登上《戴城晚报》。

我说:“你们美工技校的人,打架也很厉害的。”

于小齐说:“我不打架。”

我继续搭讪说:“你要两千块钱,就是想去上海念书啊?”

于小齐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培训机会,可以到上海进修,学画卡通,你知道卡通吗?”我摇摇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台湾的卡通公司在大陆很稀罕,况且我是个学仪表维修的,对卡通这种东西根本不了解。于小齐说:“学会了,就可以到台资公司去画卡通了,工资很高的。”

“有多高?”

“一个月三千多呢,要是做原画,一个月一万。”

“哇。”我说,“我要是毕业了,一个月只有两百块工资。”

“这个机会很难得的,我们年级有十个名额,老师特地推荐我去。”

“所以你就找老丁要钱。”

“我是找他借钱,他都不肯,抠门得要死,给了我八百块就打发我走了。”

“就是嘛,其实无非是两千块钱而已。”我顺着她说。

“你有钱吗?可不可以借我一点?”

我心想,他妈的,这户人家都是什么人啊?当爹的找我借钱,做女儿的也找我借钱,口气都一模一样。我再次把衣兜翻出来给她看,那十块钱此时已经在口袋里了,我拎着这张人民币说:“就十块钱。” 于小齐说:“算了,跟你开个玩笑的,你能有什么钱啊。”

我说:“我请你喝汽水吧。”我们在街边的烟杂店停下,我喝可乐,于小齐喝雪碧,我再买了一包烟,十块钱就此告罄。泡妞花销大,不出所料。八月的马路上好像戒严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燠热的南风吹过树叶,吹过新村的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远处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单调得仿佛是夏天的鼾声。

于小齐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问我:“路小路,你在化工技校读什么专业?

“仪表维修。”

她打量了我一眼,“你也学仪表维修?”

“你认识我们学校的人?”

“不,不认识。”她说,“只知道你们学校特别乱,名声很臭。”

我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人了,大部分人都挺乖的,小部分人爱捣乱。”

“你算那个部分?”

“我肯定不算乖的,有时候也闯祸吧。”

“那你说说,你都闯什么祸了。”她嘬着吸管,闲闲地问我。

我就胡编乱造说:我在学校里得罪了几个小流氓,经常跟他们打架,小流氓欺负女孩子,我就挺身而出,正义凛然,孤军奋战,以寡敌众,虽败犹荣……我编完这套故事,心里叹了口气,我要真的是个护花使者旧好了。我并不是真的要骗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个流氓吧?

于小齐似听非听,说:“那你肯定很受女生欢迎?”

“还好吧,”我装出很谦虚的样子,“长得不够帅,学习成绩一般,女生还是喜欢那些学生干部。”后面那句是实话。

“技校里的学生干部。”于小齐“喊”了一声。

“你不懂,我们学校包分配的,学生干部可以去效益好的单位,农药厂,糖精厂。像我们这种学习成绩差的,又不是什么干部,将来只好去饲料厂。”

她笑了起来,“饲料厂啊,太滑稽了。”

其实饲料厂挺好的,没什么污染,不像农药厂,到处都是有毒气体。

我问于小齐:“你画过裸体素描吗?”

“什么?”

“裸体素描啊。”

“噢,你说的是人体素描吧?”

“人体素描!”我纠正道。

“我们是美工技校,一般来说只要掌握基本的素描技巧就可以了,画过肖像画和人物画,你说的那种素描没学过,高等美术学校才会学这个。”

“我还以为美术学校都会画人体素描呢。”

“不画的”,于小齐说,“顶多自己找画册临摹。”

“那你们你们毕业以后去哪里工作?”

“印染厂,刺绣厂,工艺品厂。也有一些人去广告公司,专门画广告牌。我有很多同学都打算去深圳,那里工资不高,不过很累的。”于小齐说:“广告装潢和卡通,是将来很赚钱的行业。”

“我还以为你们会卖画呢,外国的画家都卖画的,梵高的画就很值钱吧?”

“我们不卖画的。再说梵高活着的时候也没卖出几幅画,死了以后才值钱的。”于小齐打了个哈欠,说,“热死了,别在这里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