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她身边(第3/5页)
她坐到椅子上,睁着一只眼睛,竖起铅笔对着我比划一下,说:“身体比例有点不对。”我问他哪里不对,她说我腿有点短,臀部显大,大概是穿着西服短裤的原因。我说:“这条短裤是我爸爸厂里发的,尺码不对。”她说:“索性也脱了。”我说:“脱了里面就剩内裤了。”于小齐说:“为艺术牺牲一把。”我说:“我可就牺牲到内裤为止,再脱我就喊人了。”她说:“再脱我就喊人了,说你耍流氓,你说别人是信你呢还是信我?”
我解开裤带,把西装短裤也脱了,我曾经多次穿着游泳裤在她面前招摇而过,所以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害羞。等我脱了西装短裤,立刻后悔了,因为昨天晚上洗过澡后,我没找到自己的短裤,顺手把我爸爸的平脚裤抓过来穿上了。这条平脚裤又肥又大,可以直接拉到我奶头下面,而且他妈的还是天蓝色的,一点也不性感。于小齐看着我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太像蓝精灵了!”
我无地自容。她继续笑,说:“我从小就想养个蓝精灵做宠物。”我心想,操他大爷,难道所有的画家都是这么嘲笑他的人体模特的吗?
那天她给我画了三张速写,其中两张都是穿着短裤的,另外一张是我的背影,见鬼了,短裤没了,而是一个光溜溜的屁股蛋。我夸她有想象力。于小齐说:“画得很差劲,不过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说:“能不能送我一张啊?上次画肖像,你都没给我。”她说:“上次只画了一张,这次有三张,你可以挑一张拿走。”我想了想,拿了一张有短裤的。我的屁股就留给她自己去欣赏吧。
想跟女孩儿套近乎,就必须有共同语言,女孩子的兴趣爱好我也要培养起来。这事情说起来就让我头疼,那些画家,那些世界名画,透视笔触色彩光线,根本不是我能搞清楚的。后来我做了一次人体模特,总算找到了共同语言,索性她不是学医的,我也就脱光了展示一下表皮,不至于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让她研究。
她对我说:“明天中午我要去解放路,画一块广告牌,我们同学接的活,我负责写美术字。你来看吧。就在波顿商场旁边。”
我说:“好的,我一定来。”
那天我心情特别好,大概穿着内裤和她在一起,也算是拉近了距离吧。回去对杨一说了这件事,杨一疑惑地说:“搞了半天,你就是把自己脱光了?”我说:“没脱光,还穿着内裤的。”杨一说:“你太失败了。”我把那张素描拿给他看,他端详了半天,说:“画得倒是挺像的。”
我懒得跟他讨论,他和我一样,没接触过艺术,看画就知道像不像,看摄影就知道清不清楚,听音乐就知道好听不好听,很低级,没什么修养。其实他们重点中学也就这么回事,除了对付那几张考卷,其他方面跟我们化工技校也没什么区别。
我说:“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懂,我要回家去看《亲爱的提奥》了。杨一问:“是黄书吗?”我听了这话,骂他是个傻逼。到家把素描纸塞进抽屉里,坐在那儿发呆。后来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另一张纸,那是欧阳慧的诗,我从戴中的宣传栏里偷来得。欧阳慧的笔迹,于小齐的笔迹,我看了这张看那张,心里很迷惘。你是怎样从喜欢一个人变成喜欢另一个人的呢?这件事是否就像上学念书一样,读完了这学期,就是下学期。如此简单?还是像一个人死了又投生人间,接受轮回之苦。如此艰难?还是像旅途上经过的车站,所有的车站都要离我而去,除了终点以外。如此惆怅?还是像一幕电影,连终点都没有,只是看到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在眼前晃动,最后灯光亮起,我一个人回家。如此悲伤?
夜里又下起大雨,很快就停了,雷声在我头顶滚动,我又想起了莲子羹。下半夜我一直醒着,到了早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一看闹钟,已经中午十一点了,我跳进西装短裤里,在冰箱里找到一块其硬如砖的烧饼,啃了一口就发现自己的门牙都快被它撬下来,只好饿着肚子出门去找于小齐。
解放路是戴城唯一可称繁华的街道,在九十年代初,所有的乡下人跑到城里来都要去解放路观光,它的地位就相当于上海的南京路,因此它也有一个很无耻的绰号:小南京路。乡下人搞不清,就叫它“解放南京路”。很多年以后,戴城还把运河南岸的一片棉花仓库和破瓦房改造成酒吧区,号称模仿“新天地”,自称“小新天地”,乍一听还以为是蜡笔小新投资的。
解放路白天是步行街,汽车三轮自行车都不能通过,我把自行车停在街口,徒步过去。八月的大街被太阳照着,黑色的路面明晃晃的,好像一把磨亮的菜刀,街上连人影子都没有,商店里的营业员昏昏欲睡,几家音像店在空无的大街上放着音乐。我很快找到了波顿商场,店里光线很暗,为了省电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了,几个吊扇在头顶上半死不活地转着,只有脱光了衣服才能感受到一点点风。营业员都是女同志,当然不可能脱光,她们随身带着蒲扇,在柜台里呼啦呼啦地扇着,根本懒得看我一眼。我在商场里转了一圈,一个顾客都没有,更别提于小齐了。
我走出商场,听见她在头顶上喊我:“路小路,路小路。”我抬头,看见她站在一把梯子上,对着我笑。她穿着长袖衬衫,一条长裤大概有十几个裤兜,戴着一顶很破的棒球帽,把头发都夹在耳朵后面,手里拎着一把小刷子,面对着一块广告牌。梯子上还挂着个小油漆桶,乍一看,她就像个油漆工。原来这就是画广告啊,我退后几步,看了看牌子上,画着两个穿三点式的女人,这是一个内衣广告。
于小齐说:“帮我扶着梯子!”我用脚蹬住梯子,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啊?”于小齐说:“他们都回家了,我做最后一道工序,把美术字写好就结束。你来得太晚,我都快写完了。”我说:“干这点活,你能挣多少钱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就写几个美术字,他们分给我一百块钱,算是照顾我吧。”我说:“热吧,连个树阴都没有。”
“你不懂了吧,广告牌当然不能有树阴啊,不然就全挡住啦。”她用刷子敲敲油漆桶说,“行啦,收工。”说完很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我看看上面,一串美术字写着:淑女之选,樱花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