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戴城青少年凶器考(第2/3页)
我还见过一些专业的兵器,例如手扣子,这东西小小的,有四个圆环,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但要是套在手指上,一拳抡到脸上,受害人会吐出一把牙齿,好像吃石榴一样。还有飞镖和金钱镖,日本忍者用的十字镖,说实话,这种抛掷型的暗器非常难用,人出去只会把看热闹的人弄伤,所以没什么价值。只有那种幻想自己成为大侠的精神分裂者才会花时间去练飞镖,流氓是不会有这个工夫的。
到了夏天,西瓜刀是很常见的兵器。这种刀子拿出去砍人,通常要用一张《戴城晚报》卷起来,以免暴露行藏,到了受害人眼前,也不说话,连报纸带刀子一起砍在别人脸上,然后撒腿就跑。被砍伤的人送到医院,脸上还能印着反过来的“报日城戴”四个大字。
我见过不少西瓜刀,有一种是戴城刀具厂生产的,质量很差。如果想要好一点的,就得买上海生产的。这得看你的西瓜刀是一次性使用,还是多次使用,如果砍人以后扔了刀就跑,或者把刀扔进河里销毁,那我建议用戴城刀具厂的货色,比较经济。如果是要多次砍人的,或者你干脆就是个卖西瓜的,那我建议还是用上海生产的。一九九五年我到上海去看杨一,他枕头底下就塞着一把上海产的西瓜刀,后来他爸爸也去看他,翻出那把刀,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迹。他爸爸吓坏了,问他:“你用这刀子砍人?”杨一赶紧说:“前两天杀鸡用的。”
后来我还看见过一种没有产地的西瓜刀,这种刀子更长更宽,上面镌刻着MADE IN CHINA。他们告诉我,这是出口到非洲的刀子,一次就卖掉了上百万把,给国家挣了很多美金。我抡着这把刀子,非常顺手,稍微有点重,考虑到非洲兄弟的力气比我大,这个分量在他们用来应该最合适。长刀掠过空气,呼呼的,我仿佛听到了来自非洲的惨叫声。
假如把戴城的范围扩大到郊区以外,就会发现,农村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民打架用的是锄头、铁耙、镰刀、杀猪刀,这在我们看来都是重型武器,那玩意挨一下,根本想象不出后果。并且,有时也会从冷兵器时代忽然进化到热兵器,比如雷管和炸药。农村有开山炸石的,这些危险品要搞到手很容易。尽管生活水平不如城里人,但农民在打架方面的装备比我们先进多了。
我在化工厂里见识过一种武器,也不知道算不算热兵器,那东西叫金属纳,裹在一个纸包里,我们没有用这种东西炸过人,只炸鱼塘里的鱼,轰的一声下去,就会有很多大鱼翻着肚子浮上来。
整个少年时代,我见过的武器到此为止。
老丁对我说:你要学好,别老是打打杀杀的,揣着刀子干吗?我说这刀子是我亲手做的,有感情了,你老头没见识过这种东西,别大惊小怪的。他就说,你见过枪吗,真正的步枪。我摇头。当时他站在化工技校二楼的阳台上,指着围墙外面那条护城河说,以前这里没有围墙,河对面就是戴城,我就在对岸,拿着一杆步枪朝这里打。我不信他的话,他连扫帚都拿不动的人,怎么可能拿步枪?
她说,那一年他也是十八岁,在橡胶厂做一个小学徒,身体很好,可以横渡这条河。当时这条河很清,水产丰盛,很多人都在河里游泳,还有船在河面上打水,船身左右摇晃,把河水晃进船里,这种水是茶馆里用来泡茶的。井水不能泡茶。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岁月,安静,明亮,充满力量。
后来有一天,忽然打起来了。体育场人声如潮,旌旗翻滚,炽热到不能自拔,辩论者滔滔不绝,大字报如山如海,剃了半边脑袋的人站在远远的司令台上,帝王将相一把火烧成灰烬,满世界都是书,书被拖到大街上,堆在那里,也烧。书不能堆在路上,感觉是一种泛滥,多得像害虫一样应该立刻扑杀掉。军装也泛滥,绿色的身体和血色的心脏。那时候的凶器是什么?人。
很多人从楼上跳下来,当时的戴城几乎找不到什么高楼,想摔死咋那么容易?幸好有那些古代的塔,爬上去蹦下来,倒置着的自我拯救,倒置着的七级浮屠。被活活扔下来的人不算。后世的人们,都不好意思用“肝脑涂地”这样的成语。
忽然之间天就黑了,黑夜也是明晃晃的。几辆卡车开到橡胶厂,一部分人背起行囊就走,悄无声息,据说是撤退。他还守在厂里。撤退的人到了城外,据守着几座桥,先是以长矛为兵器,像罗马军团那样排成方阵往大桥上冲。那种长矛各厂的金工车间都在加紧制造,后来都来不及造,就用钢管,一头削尖了,好像古代的苦竹枪。两伙人冲到桥上,隔着很远的距离开始扔硫酸瓶子,空气中都是酸味,前面的人有点害怕,后面的人喊着口号把前面的人顶上去。往前冲吧,忽然看见自己的车间主任在对方方阵里,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车间主任被一矛扎成了独角兽。双方齐声怪叫,好像女人洗澡时被人偷窥了,急忙往后撤去,留下一个死人侧卧在大桥正中。明晃晃的天空中开始下雨,啪的一声,不是雷,是枪响。操他妈,有人开枪啦!全体扔下长矛逃命。那以后,方阵作战被取缔了。人多白送死,改为阵地战。分别占据了大桥两头,中间就是死亡地带。沿河一带都用沙包垒起来,枪手躲到房子里,每天吃八个包子,撒尿拉屎都在阵地上。居高临下朝着对岸打枪,会走路的一个也不放过,叼着烧饼的小孩也打,有点罪恶,还是对着烧饼打吧,枪法好不好那就再说了,反正他打的是烧饼。河的对面,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后来那地方成为化工技校的教学楼。对方的人也躲在房子里,啪啪地打枪,皆无明确目标。通过准星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狭窄,好像照相机的取景框,每次扣下扳机都像是按下快门,一张照片就被永留在脑子里。弹壳蹦出来,子弹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赤裸裸飞奔出去。这样打了七天七夜,想起来就放一枪,好像现在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想起来就喝一口。后来头头来了,说要组织水性好的偷袭对方阵地,泅渡过去,一把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计划在离桥一公里的地方渡河,到达之后向桥头堡突击。在黎明的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都下了水,举着枪,抱着一块木板往对岸游。夏季的河水依旧是冰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方向都失去了,只有前方。到了河心,对岸的探照灯猛地打过来,像明月一样天上人间不知是何年,有人乘风归去,子弹像飞蝗一样窜过来。这一辈子没见过飞蝗,只是按照书面上那样来形容。身边的人被一枪掀掉了脑壳。枪都不要了,抱着木板往回逃。子弹激起轻微的水花,像一只只小虾跃入水面。不知道往前游了多久。只听说有人被对方俘虏了,挠钩把人连皮带肉地钩上去,用个麻袋套住脑袋,反绑住,跪下,像信徒那样把脸贴在地上,前面有人踩住脖子,后面的人用钢钎照着肛门捅进去。听到的惨叫好像是一种动物,所以杀人的感觉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些都是听说的,没真见过,只管往前游,和子弹赛跑。连前方都不存在了,只有逃。这时天亮了,整个世界是深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