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怀孕之旅(第2/6页)
那女孩儿认识我,而且对我印象深刻,知道我是个无聊而混账的东西。
她就是欧阳慧。
九一年的国庆节,我爬上火车去上海,身边就是欧阳慧。她和杨一恋爱了半年多,上了床,肚子里不明不白的,乍一看见我这个流氓,我以为她会非常害羞,或者根本就出奇愤怒。谁知她很镇定,对我说:“走吧。”然后就不理我了。
在乱哄哄的火车站,欧阳慧跟在我后面,挤在人群里一寸一寸往前挪。那天国庆节,全城的乡逼都要去上海看热闹。有个小孩在人群里稚声稚气地说:“妈妈,我们要去看南京路了。”孩子妈说:“孩子,回来写篇作文吧。”我心想,真他妈的无聊。你只要站在火车站,任何一座城市都会显得无聊。
我们到了站台上,我真是绝望透了,人山人海啊,火车上也是,胖子被挤成了瘦子,瘦子被挤成了棍子。我怕弄丢了她,一次次回头看她。她面无表情,说实话,她长得真像于小齐,从某个角度冷不丁地看过去。
火车一停,车门打开,人群呼啦一下轰上去,男女老幼都成了敢死队,不想死的也会被后面的人蜂拥着推上去。我当仁不让,挤开一个老头,撞开一个女人,我就杀到前面去了。回头一看,欧阳慧和我之间已经被人群冲开了,她被撞得东倒西歪,脸上还是老大的不乐意,也不喊我。我没辙,只能退回去,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到我前面来。”欧阳慧嘟哝了一声:“你干吗?”我说你别管这些啦,再拖拖拉拉的,我们就只能坐马车去上海了。我从后面托住她的腰,用力举起她,将她往车门里送,后面有个女的拽住我的衣服,大声骂道:“你干吗撞我?你这个枪毙鬼!”我大骂:“操你妈,不要拉我!”后面有很多手一起拉我,“下来下来,流氓!”欧阳慧起先一声不吭,后来感觉我不是在举起她往车门里推,而是要抱着她往地上倒,她就尖叫起来。
我用力挣扎,听见背后嗤的一声,衬衫被人拉破了。我没时间理会这些,趁势把欧阳慧往前一送,车门口的列车员伸出手,把她拽了上去。后面几个人继续拉着我,这次是拉我的裤带。我被他们拽了下去。欧阳慧站在车门口,对我喊:“你去哪儿?”我也没时间跟她说话,一肘撞开一个拽我的老头,用膝盖顶开一个中年男人,这他妈的全是泰拳的招数。我跑到车厢那里,瞅准一个窗户开着,双手撑住窗沿,一纵身就钻了进去,一脑袋扎在某个乘客的脚下,然后连滚带爬地从座位下面钻了出来。
费了好大劲,我挤到车门那儿,欧阳慧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看见我也不惊喜。我说:“喂,我在这儿呢。”这时她才算正经跟我说了第一句话:“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说:“这怎么可能?杨一托我的事情,我怎么能跑了呢?”
欧阳慧说:“你别再跟我提她。”显然对杨一很不满。
火车启动之后,她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偷偷打量了她一下,肚子不见大,胸也还是平胸。听说怀孕的女人胸部会变大,她好像没什么变化。
这是一班慢车,俗称磕头车,每个小站都停。这也没办法,要是快车根本不会在戴城停车。车厢里很热,人都挤得变了形,慢车就是讨厌,满坑满谷都是从乡下上来的人。只听见一个小孩在哭,说:“妈妈,我不要去看南京路了。”妈妈说:“烦死了,别嚎了。”欧阳慧靠在车厢壁上,面带嘲讽地嘟哝说:“孩子,回来写篇作文吧。”我哈哈大笑,原来她是个挺有幽默感的女孩儿呢。
我们站在车厢连接处,晃悠得厉害,也看不见窗外的风景。欧阳慧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地面,双肩书包挎在胸口,一言不发。我慢慢地想起,自己曾经暗恋过她,还偷过她写的诗。当然,她现在是杨一的女朋友,而且可能怀孕了,我不能对她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刘备说过,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踅摸自己兄弟的女人就好像是把兄弟身上的衣服扒光,不是人干的事情。
我对欧阳慧说:“我来帮你背书包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谢谢。”
我把书包背在身后。她挺好心地提醒我,挎在胸口比较舒服一点。我说不行,衬衫后面被那几个人拉破了,凉飕飕的,我也不知道破到什么程度,只能用书包挡了一下。
欧阳慧把我原地拽过去一百八十度,看了看我的背后,说:“破得挺厉害的,新衬衫啊。”
我说:“这是我唯一的硬领衬衫。”
她说:“你不穿汗衫的?”
我说:“太土了,现在流行赤膊穿衬衫的。”
她没再接话,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背后的书包里簌簌地摸索着,回头一看,她翻出了一本书。我以为是课本,后来发现不对,课本没那么小,也没那么薄。她打开书,随意地就着某一页读下去,我弯腰看了看封面,是一本《美国自白派诗选》。
“你写诗啊?”我讪讪地问。
“嗯?”她抬起头。
“写诗挺好的。”
“你也写诗吗?”
“我不会我不会,”我赶紧摆手,免得她把我误认为是诗人,要我背诵床前明月光。一看她的眼神我就懂了,写诗或者不写诗,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区别,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要是遇到个厨子,他绝不会因为你不懂炒菜就把你归为异类。和于小齐在一起,我也不懂画画,但至少可以充当模特儿,可是面对一个诗人就没什么好的运气了,写诗不需要模特儿。欧阳慧又低下头去看书,不理我了。
我讪讪地说:“杨一说……”
“别跟我提他,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她头也没抬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车到上海,我们跟着人群稀里哗啦下车。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总算可以缓一口气。到了公共汽车站一看,天哪,排着厂队,比火车站一点都不差,唯一的区别是,火车可以从窗口爬进去,汽车不行,有戴红臂章的老头维持秩序,满口上海话,非常嚣张。要是被他们抓住,肯定得罚死我。上海的汽车站也有意思,排着两队人,一队叫坐队,一队叫站队。这时,汽车来了,坐队的人先上去,占了座位,然后才轮到站队的。我看看时间有点来不及了,对欧阳慧说,咱们还是站队吧。欧阳慧点点头。我提了提裤带,拽着她,再一次扑向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