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后的历险记(第4/6页)

有个厨子指着曾园,问:“我们的工资呢?欠了两个月,到底什么时候还?”曾园说:“我不管钱的,你们想拿什么东西就随便吧。”厨子们听了,一声呐喊,翻箱倒柜抢东西,有人搬台灯,有人抢电话机,有人扛沙发,还有人跳起来摘墙上的书法,玻璃柜里的工艺品特别枪手,最扎眼的是那台传真机,三个厨子抱着它在地上打滚。后来服务员也冲上去了,大部分是女的,抢不动什么东西。有个中年女服务员冲到曾园面前,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说:“操你妈!老娘拿不到钱,天天来扇你一个耳光!”这要是在从前,她早被曾园砍死了,可是那天曾园捂着脸什么都不说。我和虾皮冲过去,架开那个女人,她兀自对着曾园痛骂不休。

那天,鸿运大酒楼被扫荡一空,人都跑光之后,曾园才回过神来,说:“你们俩为什么不走?”

虾皮说:“还走个屁啊,走了就剩你一个人了。”

曾园说:“那也好,你们陪陪我吧。”

我们很奇怪,她爸爸和哥哥都逃了,为什么不带上她?曾园说:“我爸爸先逃走了,把剩下的钱都卷了,还带了他的女人。”

我问:“你爸还有女人?”

虾皮说:“她爸爸当然有女人,还不止一个呢。”

曾园说:“他跑了,我哥也急了,我哥管店的,讨债队来了头一个就是剁他的手,他把家里的钱也卷走了,带着他的女人也跑了。”

我说:“你们家真是光荣传统。”

曾园说:“还剩下我和我妈,我妈早就去广州的舅舅家了,她还不知道这个事。我本来打算明天 也去广州。”

我问曾园:“去了以后呢?”

曾园说:“躲啊,欠了一百万,还不躲?警察不会抓我,他们抓我爸爸和我哥哥,但是讨债队的人不管这个,被他们找到了,我的手也要剁下来。以后我不可能回戴城了。”

我和虾皮都说不出话来。后来曾园站起来,说:“走吧,这个地方不能呆了。”我们跟着她下楼,把前门锁了,把电闸也拉下来,又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曾园从我们惯常抽烟的夹弄里走了出去,拐到一条小马路上,一直往前。走出很远之后,她忽然停下脚步,回望鸿运大酒楼的方向,我也回头,只见灰暗无光的一串霓虹灯悬挂在高处,在白天看来,它们宛如一个白内障患者的眼睛。

曾园说:“真可惜。”

后来她把我们带到一个宾馆里,房间已经开好了,显然她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被那帮厨子闹出来。既然厨子都知道了,讨债队的人肯定也知道。曾园告诉我们,这次她爸爸的讨债队,就是白锦龙带的手下。她开玩笑说:“你们现在要是去通风报信,我就死定了。”她这话显然是说给虾皮听的,我不认识什么讨债队的。

虾皮说:“我不会出卖你的。”

曾园说:“那很难说的,你他妈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虾皮听了这话,非常伤心地说:“曾园,都要分手了,你说点好听的话可以吗?”

曾园说:“好好好,我爱你。操。”

我们在宾馆里坐了一会儿,虾皮说:“我去白锦龙那探探。你们别走,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万一有情况,我给你们电话。”

曾园笑笑说:“那也行。”

虾皮走了以后,曾园一言不发,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五分钟之后,曾园忽然站起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黑色背包,说:“我们走。”我问她去哪里,曾园说:“你真的相信那小子去打探消息?你也太笨了。”我说:“虾皮对你很忠诚的。”曾园说:“没有人对我忠诚过。”

我跟着她从安全楼梯走下去,她对这个宾馆挺熟悉,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边门绕出去,连房间都没退。我们跳上一辆机动三轮车,到了市中心的另一家宾馆,曾园问我有没有带身份证,我说带了,于是就用我的名字开了一个房间。这妞真可谓心思缜密,毕竟是老流氓的女儿,不是白吃这口饭的。

在宾馆里,曾园说:“不是我不相信虾皮,而是我比较相信自己。”

我说:“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到楼下去买了一点面包,带上来。面包很难吃,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曾园啃了几口,忽然低下头,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我说:“那我去买点小笼包子吧。”曾园摇头说:“算了,就吃这个吧。”

我也有点难过,和她相处了好几个月,虽然谈不上知心知肺,到底也是有感情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这时意识到,她再嚣张再厉害,也就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我伸手替她擦眼泪,曾园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帅哥楚楚抛下她走了,爸爸和哥哥也抛下她走了,现在她抛下了虾皮,这些事情都很操蛋。她说的原话就是操蛋,我也觉得挺操蛋的,但这种操蛋我只能旁观,无能为力。

那天在宾馆里,天黑了,就我们两个,没有做爱。我以为会有这件事,但是没有发生。她哭过以后到里面去洗澡,传来傻傻的水声,我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出来,结果她出来的时候穿得好好的,只是头发湿漉漉的,很好看。她说太累了,房间里有两张床,她和衣睡在其中一张床上。我坐在椅子上,抽了几根烟,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暗,市中心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戴城还是很繁华的。一节节车灯从道路上闪过,在黑夜里急速奔驰的人可曾知道我在远处注释着他们?

后来,霓虹灯关掉了,路上的车灯也逐渐稀疏,以至于无。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曾园,我有点疲倦,但这疲倦并非来自夜晚的睡意,而是从很久以来,紧紧跟随我的东西,忽然断裂了。

我想在再也不会去做一个小混混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曾园就睡在我身边。我想了想,到底是我睡到她床上去了,还是她睡到了我床上。后来我确定,是她睡了过来,但她并没有把我弄醒。她的头就靠在我肩膀上,柔软的头发盖住了自己的脸。那种柔软,我在小齐身上也曾经感受过。

我怕她误了去广州的车,推了推她。她在梦中哼哼哈哈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什么样的旅程。后来我捏住她的鼻子,她醒了,很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捏我鼻子干吗?”我说:“那你说我还能捏你哪吧?”曾园瞪了我一眼,说:“去死吧你。”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还是很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