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后的历险记(第5/6页)

她说:“路小路,看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了。”

我吓了一跳,说:“永远这种词,最好不要用。”

曾园说:“但不包括‘永远不忘记’。”

这话说得我心里有点难过。我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拎着西瓜刀的样子。”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了一些小时候的故事,说她小时候,爸爸是个流氓,开了 一家熟菜店,生意兴隆,尤其到了冬天过节的时候。每天放学后,她就蹲在一盏白炽灯下面,看着爸爸用刀子剁鸡剁鸭,砧板发出有节奏的巨响。

“每次都担心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剁进去,但是从来没有发生。”曾园说:“那时候我还小,看见他剁东西,我就很害怕。”

她说在夜里看着自己家的熟菜店,有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很安全,很平静。在黑暗的街道上,只有熟菜店亮着一盏白炽灯,如果下雨,灯光会特别温柔。爸爸妈妈在店里忙活,哥哥在帮忙收钱,她坐在一个板凳上做功课。这些情景她都忘不了。后来我说:“曾园,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看见过你的,你爸爸的熟菜店就在报春新村附近。”

曾园说:“没错没错。你和我说过话吗?”

我说:“没有。要是那时候找你玩就好了,我们就是青梅竹马。“

曾园笑笑说:“我没有青梅竹马。”

那天我们出了宾馆,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以为她要去火车站,或者是汽车站,但她对司机说:“打表,去上海。”我问她,不是去广州吗。她说:“我从上海走,比较安全。”又说:“你碰到虾皮,跟他说一声。”

在车上,她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一沓钱,大概有一万块,点了一千给我,说这是我和虾皮的工资,一人五百。我犹豫了一下。曾园说:“你别推了,把这些事情做掉,该给的钱给掉,我们就永远再见了。”我接过钱,说:“好吧,原来永别只值五百块。”她坐在我身边,忽然抱过我的头,再次捏着我的脖子深吻了一下。

车子要出城的时候,她把我放了下去,摇下车窗对我说:“路小路,我以后罩不住你了,本来你是会被王宝打死的。别再去找王宝的麻烦了。去找小齐吧。去吧。”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问:“你怎么罩我了?你赔了多少钱了给他?”

曾园说:“一万。”

我脑袋晕了一下,我这条狗命原来是她用一万块换回来的。我说:“曾园,你带我去深圳吧。”

曾园说:“我去广州。”

我说:“广州,深圳,我都想去。”

曾园看了我良久,说:“你要去,就自己去。”

我点点头,她说得没错,要去自己去。曾园对我挥挥手,汽车撂下我,绝尘而去。

那已经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了。

曾园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找虾皮,也找不到。我对他的行踪路线不熟。后来我把他的那份工资也花光了,就更不敢去找他了。七月初,我回到技校去拿毕业证书。班主任指着我说:“路小路,你被拘留过,本来应该被开除的。不过……”我说:“不过我要是被开除了,学校就收不到培训费了。”同学都笑了起来。我懒得理他们,拿了毕业证书就走。

学校已经扩建了,新的教学大楼正在建造中,从此以后,化工技校的学生再也不用一半上课一半跑步了。但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已经毕业 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和我有关,是的,将来我说起来这种可笑的场面,将不会找到证据了。那些消逝的东西最终会把我们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带走。

我回到报春新村,遇到高考结束回家的杨一。很长时间没和他在一起,我经历的事情之后等暑假里慢慢告诉他了。和杨一在一起,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会进入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里。我还是生活在报春新村,还是会去打游戏,还是会防着呆卵进来看动画片,我看到有些人在上班,有些人考上了大学,有些人呆在家里做无业青年,今年十九,明年二十,这样很正常,不会变成一个精神病。

那年夏天,杨一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不是清华大学,而是上海的某一所化工学院。他既没高兴也没不高兴,表情有点古怪。同日,残废从莫镇来到戴城,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来找我,我们问他去哪里,残废说:“我去深圳找小齐,顺路来看看你们。”

杨一拍拍我,说:“小路,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我看着他,又看着残废,说:“不用这么多人一起哄过去吧?”我对残废说:“你去深圳,可别让于小齐养你,不然你就吃软饭了。”

残废说:“我会剃头的,我去做美发师总可以吧?”

我说:“妈的,会一门手艺就是好,跑到哪里都饿不死。”我想想自己虽然读了个技校,到现在还是不会修仪表,看来有必要去珠海找大飞和小怪了。

我们三个人上街闲逛。在体育场那边,看到卖彩票的大场子,一等奖是摩托车,二等奖是彩电,当然更多的人赢到的是床单和勺子,更多更多的人什么都没赢到。我让残废赌一赌,说不定能赢一辆摩托车呢,残废很紧张地说:“这是投机,我可不想把路费都输光。”杨一说:“他就等着你把路费输光呢。”

我们钻出人群,打算回家,听见有人喊:快去体育场看公判大会啊!人群呼啦一声,扔下彩票,都往体育场跑去。我们也跟着跑了进去。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戴城的体育场都想尼姑庵一样,不给闲人进去的,也不知道这个体育场造出来干妈。它存在于戴城,却不存在于我的回忆中,它在我的回忆中就是一堵又长又高的水泥围墙,比较讨厌,经常让我绕路。开亚运会那年我曾经去过,在细雨微微的夜里迎接圣火,我们化工技校是当晚表现最差的学校,还被点名批评了。除此之外,我在体育场里能看到的就是公判大会。顺便说一句,那也是我生平最后一次看到公判大会了。

我们三个人在人群中仰望高处,高处站着十几个人,都是犯罪分子。喇叭里嘹亮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嘈杂。只是围墙外面彩票市场的喇叭也嘹亮,还放鞭炮,未免让公判大会略嫌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