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第2/7页)
对我来说,数学老师的话像个谜语。中学的政治课上讲的都是主观客观、唯心唯物、剩余价值之类的问题,马列主义哲学一般不讲悲观和乐观,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为数学老师在嘲笑我,我们那个中学是普通高中,用的课本都是乙级本,有人说读这种课本想考上大学就像用柴油发动机想飞上月球,完全是一纸荒唐梦。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厂做工人,比较高档的是去做营业员,当然也有在马路牙子上贩香烟的。这种学校的数学老师,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金玉良言呢?
当时我的选择是:第一,去参加高考,然后等着落榜;第二,不参加高考,直接到厂里去做学徒;第三,不去做学徒,直接到马路上去贩香烟。我爸爸经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到马路上去贩香烟了。"每逢这种时候,我就会反问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学习呢?"
我爸爸说:"那你可以去厂里做学徒工。"
我说:"爸爸,做学徒工还得好好学习啊?"
我爸爸说:"你以为学徒工那么好做?"
我必须重点说明,我爸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他一辈子跟反应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后生产出一种叫甲胺磷的农药,据说农村妇女喝这种农药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过去是个知识分子,年轻时挺清秀的,在车间里干了二十多年,变成了一条胡子拉碴、膀大腰圆的壮汉,乍一看跟工人师傅没什么区别。那几年他虽然处于生理上的衰退期,但毕竟还没跨过更年期的门槛,肌肉依然发达,脾气却越来越坏,打我的时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碍着我妈的情面,不敢和他对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讲道理,说:"爸爸,关键是我并不想当工人。哪怕做个营业员,总比当工人强吧?"
我爸爸说:"你要是做营业员,我就帮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将来还有读大学的机会。"
我爸爸后来说到职大。你知道什么叫职大吗?就是职业大学。说实话,因为读了个普高,我对一切大学的知识都不了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专的区别。有一次我去问班主任,这个王八蛋居然说,这种问题我没必要搞清楚。后来我爸爸向我解释,戴城的化工系统有一所独立的职业大学,称为戴城化工职大,戴城化工系统的职工到那里去读书,就能拿到一张文凭。读这所大学不用参加高考,而是各厂推荐优秀职工进去读书,学杂费一律由厂里报销,读书期间还有基本工资可拿。这就是所谓的"脱产",脱产是所有工人的梦想。
我爸爸说,只要我到化工厂里去做一年学徒,转正以后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两年之后混一张文凭出来,回原单位,从工人转为干部编制,从此就能分配到科室里去喝茶看报纸。
我听了这话非常高兴,二十年来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问他:"爸爸,你搞得定吗?送我去读大学,一定要走后门吧?"我爸爸说:"我在化工局里有人的。"我吃了这颗定心丸,从此不再复习功课,一头扎进游戏房,高考考出了全年级倒数第二的成绩。按理说,应该去马路上贩香烟,但是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张化工厂的报名表。我对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进了工厂之后才知道,我爸爸是彻底把我忽悠了。这家化工厂有三千个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这些人上三班、修机器、扛麻袋,每个人都想去化工职大碰碰运气。后来他们指给我看,这是厂长的女儿,这是党委书记的儿子,这是工会主席的弟弟,这是宣传科长的儿媳妇。他们全是工人,全都想调到科室里,全等着去化工职大混文凭呢。这时候我再回去问我爸爸,你不是说化工局有人的吗?他捂着腮帮子说,那个人退休了。
所谓的职业大学,因此成了一张彩票,何时能中奖,谁都说不清楚。我为了买这张彩票,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把自己送到了工厂里,去做学徒工。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买彩票,那就永远不会有中彩的机会。我爸爸说,只要我辛勤劳动、遵守纪律、按时送礼,就能得到厂长的青睐。
我发现自己上当了,想脱身已难。家里为了能让我进工厂,并且谋一个好工种,送掉了不少香烟和礼券。对我爸爸来说,礼券和香烟才是买彩票的代价,至于他儿子则算不上是代价,最多只是一个没抢到水晶鞋的灰姑娘,虽然没赚,但也不会赔得太厉害。我回想起数学老师的话,路小路把曲线看成屁股,因此他是一个悲观的人。这时我开始认真反思这句话,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会把曲线看成屁股,还会把屁股看成曲线。这样的人必定悲观得无可救药,因为,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团浆糊,所有的选择都没有区别。
那年我爸爸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记我已经是工厂的学徒了,而且是一个上不了职大的学徒。在我妈的尖叫声中,我甩开膀子和他对打了一场,打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然后发了一根香烟给我爸爸。我爸爸抽着这根烟,对我妈说:"出去买只烧鸡吧。"
我对化工厂没好感。
那时候我们家就生活在戴城,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厂。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溶剂厂,造漆厂,都算化工单位。这些厂无一例外地向外喷着毒气,好像一个个巨大的肛门。你对着肛门怎么可能不感到厌恶呢?
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是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职工手里,交一点房租就能住进去。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户型,后来改制,成了私有财产,再后来就涨价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单位的名称来定的,比如纺织厂的新村,就叫纺织新村,农药厂的新村,就叫农药新村。诸如肉联新村、肥皂新村这种名字也有,反正没什么想象力,但很好记。
我家就住在农药新村,离农药厂很近。也不知道是厂里哪个傻逼选的这块地皮,它离农药厂只有五百米远,半夜里厂里释放出的二氧化硫气体,像臭鸡蛋的味道,熏得树上的麻雀一个个地掉下来。这种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