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蓝(第3/8页)

  我说,我不行,我钳工一个,这种笑容出现在我脸上,那就是我脑子真的被撞坏了,或者,别人会怀疑我偷了厂里的东西,搜我的包。我天生嘴角下垂,一副图财害命的样子,但厂里的保卫科管不了我图财害命,所以也不会搜我的包。至于笑声,呵呵呵,或者呵呵呵呵,我都学不来,我笑起来是先弱后强,越笑越厉害,这他妈还是像个图财害命的。

  白蓝说:“路小路,你有妒嫉心理。”

  我叹了口气。九二年,在小毕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理想,化工职大毕业,宣传科画黑板报,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于女人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但我还是一个修水泵的小厮,我看起来是没指望了。

  那时候她听我说到这些,化工职大,宣传科,她就静静地听着,也不笑,也不插嘴。她说我妒嫉小毕,只说了这么一次,后来她说这种感觉不是妒嫉,最多只能算是艳羡。我不知道艳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非常非常羡慕吧。我问她,艳羡和妒嫉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说:“妒嫉嘛,你就会去破坏人家,可是你也破坏不了小毕,所以只能是艳羡。”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遇到我,对我说:“那天的事谢谢你。秦阿姨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说:“操,她是没找过你。但我吃了一个礼拜的隔夜肉丸子!”

  那年秋天,因为我跑得够快,骑三轮不要命,所以救了德卵。厂里说要嘉奖我,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的奖金。我在化工厂干过很多好事,无一报答,也干过很多坏事,也无一报应,惟独这一次拿到三十块奖金,回去对我妈说,我妈很开心。她说小路终于长大了,以后她生病,我也可以骑着三轮送她去医院。

  我把这事情说给白蓝听,我说,德卵这条命就值三十块。白蓝说:“别太得意,上次农民工救了你,一毛钱都没有。”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救德卵主要是你指挥得当,该嘉奖的是你。”

  她说:“我是医生,我救人是职责,出了岔子要处分的,你跑得慢会被处分吗?”

  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自己很伟大,我说:“对对对,你是恪尽职守,我是助人为乐,性质不一样。”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好像还挺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这样的钳工我可没见过。”

  我说:“操,承蒙你看得起,不如咱们去把这三十块吃掉吧,我请你吃肯德基。”

  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了吧唧的城市,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碗,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接着又端上来。即使是比较高档的餐厅,也不会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冬天就更别提暖气了。至于那些服务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像茄子,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

  戴城有了肯德基以后,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人不是猪,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接受茄子脸的,所以人类会进化。你可以说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九十年代看来,很像是一年进化一次。九十年代就是这样奇怪。

  我和白蓝在快餐店里坐着,我对她说,我高中时代的理想,是去做营业员。她乐了,说营业员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理想,这个有点出乎意料。我就说,我初中时代的理想更不靠谱,是跟着我堂哥去收保护费。她问,那你小学时候呢。我说我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

  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

  白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

  “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

  “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

  “那她怎么办?”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

  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