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第2/5页)

  为了端正纪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厂门口抓迟到,七点五十五分,他踱到传达室,站在那儿等待上班铃声响起。八点整,传达室的铃声响起,等它停下的时候,就意味着抓迟到的工作开始了。那时候也没有打卡机,抓迟到完全依赖人工,这就使得迟到的概念成为争论的焦点。具体来说,工厂门口有一条笔直的白线,铃声停止的一瞬间,一些职工的自行车前轮过了线,而后轮还在线外,这到底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职工被前面的人挡在白线之外,认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这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人声称自己早就上班了,只不过又晃出去买了包香烟,这算不算迟到?凡此种种,都要胡得力来解决。

  对付这种人工式的抓迟到,有一条原则:宁愿迟到一小时,绝不迟到一分钟。胡得力是干部,不是看大门的,不可能在传达室门口站上一整天。八点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劳资科,坐在炮楼上,偶尔看一眼厂门口。这时候只需要倒退着走进厂里,他看见的只能是我的屁股,然后往附近的树丛里一钻,万事大吉。

  起初,我被胡得力抓到过几次。他会很开心地大喊一声:“路小路,迟到!”我一哆嗦,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被他逮了个正着,揪着我的领子让我填罚款单,还得站在厂门口示众,手里拿着一张工厂里的信笺,上书四个大字:我迟到了。胡得力说,这是对付懒散青工的办法,专门用来整我这种不求上进的小青年。他还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羞耻心。

  我示众的时候,整个厂门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举着那张信笺,也不知道举给谁看。胡得力站在我对面,用目光测试着我的羞耻心。当时他说,路小路,你的眼睛里没有羞耻。我说,胡科长,你把我剥光了站在这里,我就会有羞耻了。他听了这话,就对我大声呵斥:“举高点!把纸举高点!”

  我示众的时候,附近化验大楼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还用瓜子皮扔我。这些姑娘我都认识,经常去她们那里换灯泡,还请她们吃糖,给她们讲鬼故事。我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都很干净,穿的是白大褂一样的化验服,到了夏天,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裤头。白大褂很薄,隐隐地能看到这些内衣的轮廓。我一想到化验室的女孩,就会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脑袋上也很快乐,古代的书生和我一样,走过勾栏瓦舍,被凭栏女子用瓜子皮击中脑门,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着胡得力不注意,我对她们投去一个微笑,甚至挥挥手,她们就很嚣张地将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们哪来这么多瓜子皮,大概平时特地攒下来,专门对付我这种懒散青工的。此时胡得力扭头朝她们张望,那几个脑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惊的松鼠。这一点我最是佩服,她们从来不会落到胡得力手里。

  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

  我不是傻子,被抓过几次之后,开始向老师傅们学习,上班迟到就往茶馆里一钻。那家茶馆如今已被拆掉了,早先,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平房,没有招牌,走进去先是看见一个老虎灶,灶头上永远烧着一壶水,两盏二十瓦的灯泡悬于头顶,灯下是几张旧得发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条凳。郊区的老头就在这里喝茶,老头们看见我钻进来,就会嘲笑道:“嘿,又是个迟到的。”

  在茶馆里泡着,看完两局棋,绿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点钟了,这时候胡得力已经回到炮楼里去了,我就把自行车停在附近的车摊上,让修车师傅替我看着,自己一溜烟窜进厂里。有时候动作快如闪电,门房的老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以为闪过去一只野猫。

  当然,茶馆并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里来了股雅兴,居然踱到茶馆里来查岗。他一进门就看见我,正在那里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这个月奖金全没啦。”我心里一寒,下错了一步棋,当场被老头将死,输给了他两毛钱。

  茶馆据点被查抄之后,我去更远的游戏房打”街霸”,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惟独麻烦的是,打游戏常常使我忘记了时间,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游戏房,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饭了。

  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厂门口示众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绰号长脚。长脚是个管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让他举着另一张信笺,上面同样写着:我迟到了。长脚比较有羞耻心,而且有恐惧心,看见胡得力就吓得说不出话,态度极其端正,把那张信笺举得很高。由于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笺就在两米五以上的高空,谁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什么。胡得力认为长脚是在故意耍宝,比路小路更缺乏羞耻心。

  那一次,长脚示众还不到十分钟,管工班的班长就把他喊了回去,因为管子没人修。有关管工,简单的解释,就是负责安装和维修那些化工管道的,这个工种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闲,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体来说,如果你不干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闲,如果你到处去检查管子,全厂的管子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公里,你就成了苦力。我厂的管工班极其懒散,师傅们都不大爱干活,所有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包办,这个人就是长脚。

  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干活其实也挺无聊的,总要稍微动弹动弹。但管工班的师傅们发展出了另一项工作:下围棋。其中有几个师傅已经是业余二段了。这伙师傅手劲大得出奇,盘面上落下五个棋子之后,必定开始绞杀,毫无教养,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们的工种也有一点关系吧。管工班的师傅下棋,全是站着的,叼着烟,喝着茶。小小一个班组,摆了四五个棋局。杀得天昏地暗。师傅们一下棋,当然顾不上干活了,凡有管道泄漏,就指着长脚说:“去,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出去干活了,很不幸,整个管工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棋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