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仁寨(第2/2页)

往房间里面看,对面那堵墙一溜排着纸箱子、席子、包裹、破沙发、桌子和一张大床。大床上的苇席被陈年的汗渍浸得光滑发亮,四面都有补过的痕迹,靠墙堆着几床棉被。床的另一端也放着一堆纸箱子,一层层摞着,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和杂物。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纵横着绳子,上面搭着衣服、毛巾,挂着伞、帽子、塑料袋等。整个房间唯一有着固定家居意味的是那口厚重的、上着深色朱漆的木箱子。箱子四角用带有装饰的铁皮包着,前面正中部位印着红白相间的喜鹊和牡丹,颜色有些脱落,透着年深月远的喜庆。旁边一张废弃的电脑桌上摆着一尊财神像,前面堆着厚厚的香屑。

大家谈起梁庄,提到梁庄的很多人。万龙家女子结三次婚,又离婚了;光义老婆逼着儿子离婚,媳妇没了,生意也垮了,算是家破人亡;清明显摆,在西宁校油泵,前些日子来西安买车,非要住宾馆;韩家谁谁校油泵发大财等。二哥、二嫂、父亲两眼放光,大家都很兴奋,呈思考状、紧张状和幸福状。梁庄才是他们精神的中心,梁庄里的人和事闪闪发光。

吃完饭,我们去找住的地方。拖着行李,往街里面走,街上的各种小摊延伸到路的中间,使得本不宽敞的路显得更加拥挤。我看到二哥楼下的邻居在街的拐角处摆出了摊,一个两平方米左右的轮子车,上面放着各种凉菜,用塑料壳遮着。塑料壳上面挂着一个白色横幅,上面写着鲜红的几个字:凉菜米线河南烩面。

我们在如意旅社住下。“如意旅社”不如意:房间积尘满地,鞋子走过,能劈开地上的灰尘。床上可疑的物品、拉不上的窗帘不说,到卫生间,那水池里的污垢让人气馁。小心翼翼上完厕所,一拉水箱的绳子,绳子断了。转而庆幸,幸亏还有个热水器,虽然面目可疑,但总算还可以洗澡。这一天的奔波,全身早就像刷了一层厚厚的橡胶。仔细研究之后,发现该热水器是一个绳子控制出水的热水器(从没在市场上见过,估计是自制的),一拉,热水出来,再一拉,水停。流量虽小,毕竟还有。涂了一身的香皂,一拉,结果,这房间里的第二根绳子也断了。

早晨五点半,闹铃准时响起。我匆忙穿上衣服,往二嫂那儿赶。刚到楼下,就听二嫂在楼上窗户边说:“不用上来了,我这就下去。”

二嫂从客厅里推出她的三轮车。这个三轮车的确服役很久了,车把、铁的车身都磨得光溜溜的,电镀完全没有了,轮子、轮条都裹着厚厚的铁锈。车座后面的架上绑着水壶,拴着塑料袋,里面装着纸、手套、帽子和其他小杂物,丝丝缕缕的,像一个小型垃圾车。

发动机的声音格外大,“突突突”,在寂静的清晨猛然响起,非常刺耳。过了那条长长的围墙路,往右转,穿过华清立交桥,过一个斜坡通道,再拐到地下通道,就到了路的另一边。过斜坡的时候,二嫂告诉我,前几天万国大哥的车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抓的。这是一个大拐角,很容易把人、车挤到死角去。三轮车夫早晨六点左右出门去拉活,抓人的交警和他们一样,也六点左右出发,专逮他们。

从德仁寨到二嫂拉活的梦幻商场有七八里地。紧靠商场后门的地方,排着好多辆三轮车,旁边三三两两聚集着和二嫂穿着一样夹衫的人。女人们一堆儿,有的坐在车上,大口吃着包子,有的斜倚在车把上发呆,有的吐着唾沫在数零钱;男人们一堆儿,在一块儿大声地相互说笑。其中一个瘦小、戴高度近视镜、约有五十岁的男人特别显眼,看起来很文弱,很有落魄书生的感觉。

二嫂为我一一介绍她的伙伴们,又用手指着男人堆,说那是谁的丈夫,那是谁一家的,家在吴镇哪边。她招呼他们过来,那些男人反而走得更远了,有使坏的把其中一个白脸年轻男人推出来,往这边女人的身上推,大家哄笑起来。拉三轮车的,多是夫妻两个一起。他们还保持着农村的习惯,在公开场合里,从不在一起站着。

快九点钟的时候,二哥骑着三轮车过来找我们。他早晨的活已经拉完了,挣了三十多元钱。“日他妈,生意不好,淡季,没人来。”他嚷嚷着,马上加入了那一堆聊天的男人中去。

十点多的时候,人流渐渐增多,后面广场各种进货出货的人越来越多,门前停着的三轮车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忙了起来。二哥说:“走,咱们到健康路去。”早已和万国大哥约好,下午一起到二哥家喝酒。他一个人在西安拉车,大嫂留在梁庄看孙儿孙女。

健康路是灞桥区著名的服装批发街,街长约有三里地。这是一条有些年头的街道。路面坑坑洼洼,路口是一个外观已经非常陈旧的商场,往里两边是两排年代久远的老楼房,颜色灰暗、样式落后,楼顶上竖着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各类广告牌子。它的左右不远处都是气势汹汹俯视而来的崭新的高大楼群,衬得健康路格外寒酸、狭小。

不时有三轮车“咣咣”响着飞驶过来,这些三轮车前面都绑着一个小铁棍,打在三轮车的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以提醒前面走的人让路。三轮车开得飞快,不时擦过行人的身边,眼看就要撞住,却“刺溜”一声滑了过去,技术高超至极。看到我在旁边照相,骑车者就配合地朝我张大嘴巴,露出笑容,车也不减速,“哗”地一下潇洒地骑了过去。欢快而流畅,非常写意。

万国大哥拉着人朝我这边骑了过来,因为速度快,他的头发被风往后吹着,衣服也鼓了起来,腰挺得笔直,保持着昔日的军人风采。看到我,他开心地笑起来,脸一下子像被揉皱了,巨大的眼袋几乎顶住了眼睛。我喊他一声,大哥,慢一下,照张相。他的腰挺得更直了,目视前方,像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大哥很快回转过来,三里地,对于他们这样的熟手来说,就是十来分钟的样子。在健康路拉车的全是老乡,说话没有丝毫障碍。王二年不停地拉他的同伴过来,让我和他们聊天,“都是自己人,问啥都行”。和梦幻商场一样,他们对我的出现很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而当我要给他们照相时,又哄笑着纷纷躲开。最后,大家聚拢在一起,站在三轮车的旁边,后面的人站在车上,有几个年轻一点的还摆着姿势,照了一张集体照。照片里的人个个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其中一个双手插进裤袋里,刚好把酱色马甲揽到后面,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他双眼含着笑意,凝视着镜头的外面,脸庞方正,轮廓清晰,儒雅而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