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的传说(第2/3页)
那年,他爹在我这儿,说起这件事,熬煎得很,说可是不敢干了,得赶紧收手。他爹也知道他娃儿干的事儿不是好事。
我问了梁庄的好些人,关于小海,他干过什么,有什么经历,靠什么发财,每个人的叙述都不一样,彼此还经常为一些细节吵得不可开交,梁庄人经常为传说中的细节分歧产生激烈的争吵。对小海,我却越来越不清楚,这也使我越发想了解他。
2012年春节的一天,下着小雨雪,非常冷。在贤义家里,我给小海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联系。我没有想到他就在贤义家附近。贤义与他的关系并不好,因此,夏天在南阳的那几天他也一直没有提起小海。
一接到电话,介绍之后,小海特别热情,说我和你哥都好得很,早就听说过你在北京,说马上就过来接我和父亲去他家。十几分钟后,小海就到了,开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小海个子高大,略胖,眼神有一种唯利是图的敏捷,语速很快,与我们寒暄的时候,有一种夸张的热情。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农民的痕迹。
他家在离贤义家不远处的另外一个村庄,也在等着拆迁。村中道路路面很差,房子规划也很乱,有一种放任自流的感觉。小海家的房子非常宽绰,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一个大理石铺成的大院子,院子一角种着竹子、花草,另一角养着一条据说是稀有品种的狗。推门进去,家里面却是异乎寻常地乱,客厅的沙发上堆满衣服、玩具等各类物品,椅子东倒一把西竖一把,像遭了抢劫一样。经过仔细辨别,才能够看出室内装修的豪华和用料的讲究。
小海一边把我们让进一楼左侧的卧室,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有个小家伙,乱得很,就收拾不成。小海的小儿子刚三岁,撅着屁股在床上翻来滚去。小海还有个女儿,十一岁。一进卧室,就看到对面墙上贴着一溜奖状,全是他闺女的。小海得意地说,这闺女跟她老子不一样,爱学习,聪明得很,次次考试得第一。说话时,他看着我,似乎是让我证明他的学习情况。小海和我同岁,我们俩在小学还同班过,但奇怪的是,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小海麻利地打开空调,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物品扒到一个角落,又找出茶具、茶壶,倒上水,我们开始聊天。
我是咋去北京的?那时候,咱韩家明子在北京大学食堂做饭,他是咱梁庄比较早出去打工的。后来人家还考了个厨师资格证,在北京国宾馆当厨师。经他介绍,知道北京大学招保安,还有名额。我记得当时北京还有个三八劳务输出公司,从农村招保姆。咱们村兰子、小会都是那几年去北京当保姆的。去一年,小会回来撇个京腔“你吃了吗”,人们笑了好多年。
我是1988年去北京大学当保安,十五岁,去一年,体重从九十几斤到一百五十多斤,整个人像发了一样,生活清是好了。干了一年,我们那批保安就都清退了。
我哥在家干建筑,我买了个小四轮(手扶拖拉机),去给他拉砖,我干活是泼上命整的。一天往岗坡拉三趟,一趟来回都百十里,岗坡那路况,你不知道有多差,一趟下来,手就震麻了,握得太紧。有一次,半夜,轮胎爆了,还拉着一车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一点办法。我真是想哭啊。
我老婆一直在北京一家韩国蛋糕厂打工,会一整套技术。结婚后,我就跟她一块儿又回到北京。先是在厂里上班,后来觉得不如自己开一个蛋糕房,就在朝阳区樱花商场那一片找地儿,开了一个小门面。那时侯,蛋糕房还不多,咱的手艺不错,就我们俩,白天黑夜干,算是赚了人生第一桶金。后来在附近开了俩分店。那期间,我妈得了癌症,在北京动手术,花了十一万多,全是我出的。你想,九几年,十几万,那还是不得了的。咱好思考,看到对面樱花商场缺个卖烟酒的摊位,就给人家说说,把一个小角门封上,摆个小摊位。生意很好,在这中间,认识一个人,也是咱的贵人。是谁呢?是中央大领导×××过去的一个秘书。他们家就住那一片儿。一来二往,熟了,我认识的时候他在做生意,开一个大的公司,来往人很多,估计也是靠以前的关系。公司里面所有的烟茶消费和文具消费都是我供货的,光这一项,一年能挣个十来万。俺俩关系好得很,现在还有联系,前一段时间,还在打电话,我让他来咱们南阳玩玩。他现在都五六十岁了吧。
后来,他的公司不开了,我这一块儿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那个烟酒店就关了。蛋糕房也开够了。后来就跟着亲戚到广东一个沿海城市,开旅游商店,主要是卖服装、箱包,假名牌。啥梦特娇、LV、花花公子的,全是假的,有的店挂在前面的一个两个还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咱这是连店面挂的都是假的。谁都敢得罪,导游不敢得罪。导游拉客是一大块儿收入。赚过来的钱,导游拿大头,咱拿小头,你知道到啥程度,有的能达到七三开,你说不卖假的能行吗?
我给你说,到哪儿的景点儿都别买东西,说是啥珍珠、翡翠,啥石头、啥古物,全是假的。咱干这种行的,咱可知道。
傻子多得很,不然咋能开下去呢?有些憨家伙来买。另外,人都有个心理,到哪儿都想买个东西。咱不也一样?到一个景区,不买不买,最后都买些东西回来了。那几年是赚住钱了。后来几年,查得严得很,一查住,都是巨额罚款,还有人被抓起来。我一看,风险太大,就不干了。2004年回南阳。现在也没干啥,我老婆没事儿打个牌,我从来不打牌,你说来赌啊,吸烟喝酒啊,我都没有。后来就合伙和几个亲戚买几辆大巴,跑长途,我只是占个股份,拿个分红。
其实你说挣点钱算啥,还是没有身份,到哪儿都不受尊重。人家说,穷得只剩下钱了,说句大话,咱现在就是这样子。光有钱算个啥,你也不能去当官,也不能去做个啥事。
果然有“遇贵人”一事,看来,不排除是小海自己编造了一个神话,这也是为一个人发财找到的很好的解释方法。听起来很传奇,也有夸耀自己人品好的嫌疑。我一直在等着小海谈他传销的经历,但是坐了一下午,他从北京直接跳到广东开旅游商店,一直说到办武术节,根本没有谈到传销这个事情。在他出去给我们倒水的间隙,我让父亲提起这件事,一向直率的父亲居然也不提,说人家都不提,咱咋好意思说呢?贤义也说他们在一起的这六七年,从来没听小海提过这件事。不是啥好事,咋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