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村(第2/2页)

“回梁庄?不治病了?”

“治啥?是后遗症,治不好了。现在连数都不认识了。10减3等于几都不知道。她还非要出去干活。刚好前几天你明焕姑奶来,我说叫她回去,转转,说不定好些。”

“那官司呢?现在到哪一步了?”

“日他妈,那人坏得很,又开始反诉咱们了。让咱们赔他钱。我还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说,咱在前面骑自行车走,他在后面开车撞住咱,咱咋还要赔他钱?清是说不通。”

一说起官司来,王福姑爷就处于一种语无伦次的状态。他开始找他们打官司的材料,东翻西掀,嘴里嘟囔着:“这儿,这儿。”矮小的身体在房间里来回转着,看着让人烦恼。我说不如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再细说,下午时间长。他马上停下来,说,好好好,吃饭,赶紧吃饭。

我们走出院子,王福姑爷指着靠里的一栋楼房说,这是房东的新房。我问他和房东有来往吗?他摇摇头,说:“这些年都没见过几面。一年交一回房租,没啥事,有啥来往?”

“那这里的村民和打工的有来往吗?”

梁安、合伟和王福姑爷几乎同时摇头回答:“没有。”

“那年轻人之间呢?”我指着不远处的那几张台球桌,有一些年轻人正在那里打台球。

合伟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来往,各打各的。没发现谁和谁混在一起。”

“譬如说他们村里有什么矛盾,你们都知道吗?”

“都是听说的,模模糊糊的,人家谁也不会跟咱说。”

河南村里住的外来打工者几乎占村庄总居住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而百分之八十中又有百分之八十是河南人。但是河南村的村民和河南村里的河南人从来不来往,或者,没有真正的来往。王福姑爷一家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他不了解河南村的内部矛盾和人情是非,河南村的变化、利益、纠纷、扩张等等与他也没有关系。在西安的德仁寨、金华村,堂哥、虎子和那个村庄的交往也只限于收房租的时候,虽然他们是这个村庄的实际居民。

我在东莞的时候,有非常明显的感觉,那些小老板和当地居民也从不来往。早晨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出现在同一个早茶店里。本地居民带着孩子,全家老少出动,吃饭、喝茶、聊天,从容自在。那些外地的有点钱的加工厂小老板也会带客人或自己去吃、喝,他们学会了当地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从不来往。所有关于本地的故事都只是流传,流传到了外地打工者的嘴里。一个出租房子的虎门镇居民更不会走进这些小加工厂,去看看生活在他的房子里的那些工人如何生活、如何工作,从来不会。他们对彼此都不感兴趣。

他们生活在同一村庄同一场景中,彼此却完全隔膜。当地人依靠出租挣钱,但同时,也是这些打工者,扰乱了他们的生活。大量的打工者对河南村治安的混乱、环境的肮脏和人口的拥挤负有直接的责任。因此,驱逐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驱逐只是一种形式和心中不满的发泄,只是界定、强化各自身份、地位的一种游戏。

河南村,不属于河南人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河南人只是借居者、流浪者,没有权利拥有河南村的居民所拥有的任何事物。但是,它又是王福姑爷的第二个家。他已经七八年没回穰县了:“在这儿都习惯了。回家,两三天行,时间长了都急得圆圈转。树叶落到树根上,老了还得回去。咱还得回去。”

王福姑爷在河南村的周边收废品。一开始,沿街叫着,或到工厂门口等活。时间长了,和几个厂子有固定联系,人家有废品了,打个电话,他就去。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块钱。依靠这收废品的钱,他供他的儿子大学毕业。

“我今年五十七了,再干个五六年,估计干不动了。”

“你想回家吗?”

“不愿回家,没有回家二字。在这儿习惯了,觉得是第二个家,也没有梦到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