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还有一个程先生(第2/4页)

一九六○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的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里,要说“饥馑”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箬塌鱼倒进了饕餮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辘辘饥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意。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瘦是瘦了,礼貌也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饥馑”要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饥馑”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装旧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副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她处,又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中。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释。这类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轻视王琦瑶的,甚至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总是最诱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是做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净是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惟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个“底”的时候,却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琦瑶朦胧中觉着他是立在自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门的那“喀哒”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有一些场景从混沌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踵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镲,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原来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