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2.祸起萧墙(第4/5页)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春节就到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请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都是光,光里是氤氲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橱柜扫尘掸灰,两人倒也干得意气风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涩气,都一扫而空,心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就说:吃饭吧!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小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啰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得哪个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嗵”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音。这一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魇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没有呓语。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于汇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的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声声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纸如落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爆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曦薄雾中的头一个爆竹,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也稠密起来,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质。唱的是复调,赋格,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侬,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全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却为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惟有这样的人才考得及给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有人补。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各道菜便初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就说自己跟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束玫瑰。王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张永红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啊!老克腊这才说:不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后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引来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永红心里服,嘴上却不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来做较量。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王琦瑶的调教,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见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下去,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答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璧合,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一场表演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知道他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碴儿,开始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微笑始终不退。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王琦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拉灭灯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