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第4/12页)
我需要陈文治的再次浮出。
枫杨树老家的陈氏大家族中惟有陈文治家是财主,也只有陈文治家祖孙数代性格怪异,各有奇癖,他们的寿数几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枫杨树人认为陈文治和他的先辈早夭是耽于酒色的报应。他们几乎垄断了近两百年枫杨树乡村的美女。那些女人进入陈家黑幽幽的五层深院仿佛美丽的野虻子悲伤而绝情地叮在陈文治们的身上。她们吸吮了其阴郁而霉烂的精血后也失却了往日的芳颜,后来她们挤在后院的柴房里劈拌子或者烧饭,脸上永久地贴上陈文治家小妾的标志:一颗黑红色的梅花痣。
间或有一个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赶出陈家,在马桥镇一带流浪,她会发出那种苍凉的笑容勾引镇上的手工艺人。而镇上人见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会朝她围过来,问及陈家人近来的生死,问及一只神秘的白玉瓷罐。
我需要给你们描述陈文治家的白玉瓷罐。
我没有也不可能见到那只白玉瓷罐。但我现在看见一九三四年的陈文治家了看见客厅长案上放着那只白玉瓷罐。瓷罐里装着枫杨树人所关心的绝药。老家的地方野史《沧海志史》对绝药作了如下记载:
“家宝不示。疑山东巫师炼少子少女精血而制。壮阳健肾抑或延年益寿不详。”
即使是脸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无法解释陈家绝药,她们只是猜想瓷罐里的绝药快要见底了。这一年夏末初秋陈文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仓皇乱窜,他甩开了下人独自在人家房前屋后张望,还从晾衣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绿绿的裤衩塞进怀里,回家关起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裤衩中有一条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见裤衩以为是风吹走的。他就把家里的一块蓝印花包袱布围在腰际,离家去拾狗粪。
狗崽挎着竹箕一路寻找狗粪,来到了陈文治的黑砖楼下。
他不知道黑砖楼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听见陈文治的管家在楼上喊:“狗崽狗崽,到这儿来干点活,你要什么给什么。”狗崽抬起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楼想了想,“是去推磨吗?”“就是推磨。来吧。”管家笑着说。“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吗?”狗崽说完就把狗粪筐扔了跑进陈文治家。
这事情是在陈家后院谷仓里发生的。那座谷仓硕大无比,在午后的阳光下蒸发着香味。狗崽被管家拽进去,一下子就晕眩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生谷粒。他隐约见到村里还有几个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咽着大把生谷粒。
“磨呢?磨在哪里?”
管家拍拍狗崽的头顶,怪模怪样地歪了歪嘴,说,“在那儿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进谷仓深处。哪儿有石磨?只有陈文治正襟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的浑身上下斑斑点点洒着金黄的谷屑,双膝间夹着一只白玉瓷罐。陈文治极其慈爱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见狗崽的小脸巧夺天工地融合了陈宝年和蒋氏的性格棱角显得愚朴而可爱。陈文治问狗崽,“你娘这几天怎么不下地呢?”
“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陈文治弓着身子突然捱过来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着跳起来,这时他看清了那只滚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里有什么浑浊的气味古怪的液体流了出来。狗崽闻到那气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护住蓝花包袱布,感觉到陈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动他的腰际。狗崽面对枫杨树最大人物的怪诞举动六神无主,欲哭无泪。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狗崽身上凝结的狗粪味这一刻像雾一般弥漫。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浓烈的狗粪味。狗崽双目圆睁,在陈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颤动。当他萌芽时期的精液以泉涌速度冲到陈文治手心里又被滴进白玉瓷罐后,狗崽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叫喊:
“我不是狗我要胶鞋给我浇浇浇浇浇鞋。”
我家老大狗崽后来果真抱着双新胶鞋出了陈文治家门。
他回到土坡上,看见傍晚时分的紫色阳光照耀着他的狗粪筐,村子一片炊烟,出没于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着那双新胶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闻见自己身上的狗粪味越来越浓他开始惧怕狗粪味了。
这天夜里祖母蒋氏一路呼唤狗崽来到荒凉的坟地上,她看见儿子仰卧在一块辣蓼草丛中,怀抱一双枫杨树鲜见的黑色浇鞋。狗崽睡着了,眼皮受惊似地颤动不已,小脸上的表情在梦中瞬息万变。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粪味又增添了新鲜精液的气味。蒋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视儿子发现他已经很苍老。那双黑胶鞋被儿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一颗灾星陨落在祖母蒋氏的家庭里。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乡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输送二万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报》上。也就是这一年,竹匠营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笋尖般地疯长一气。起码有一半男人舍了田里的活计,抓起大头竹刀赚大钱。嗤啦嗤啦劈篾条的声音在枫杨树各家各户回荡,而陈文治的三百亩水田长上了稗草。
我的枫杨树老家湮没在一片焦躁异常的气氛中。
这场骚动的起因始于我祖父陈宝年在城里的发迹。去城里运竹子的人回来说,陈宝年发横财了,陈宝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篮小竹凳现在都卖好价钱,城里人都认陈记竹器铺的牌子。陈宝年盖了栋木楼。陈宝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里去吸白面睡女人临走就他妈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呐。
祖母蒋氏听说这消息倒比别人晚。她曾经嘴唇白白地到处找人打听,她说,你们知道陈宝年到底赚了多少钱够买三百亩地吗?人们都怀着阴暗心理乜斜这个又脏又瘦的女人,一言不发。蒋氏发了会儿呆,又问,够买二百亩地吗?有人突然对着蒋氏窃笑,猛不丁回答,陈宝年说啦他有多少钱花多少钱一个铜板也不给你。
“那一百亩地总是能买的。”祖母蒋氏自言自语地说。她嘘了口气,双手沿着干瘪的胸部向下滑,停留在高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触摸到我父亲的脑袋后便绞合在一起,极其温柔地托着那腹中婴儿。“陈宝年那狗日的。”蒋氏的嘴唇哆嗦着,她低首回想,陶醉在云一样流动变幻的思绪中。人们发现蒋氏枯槁的神情这时候又美丽又愚蠢。
其实我设想到了蒋氏这时候是一个半疯半痴的女人。蒋氏到处追踪进城见过陈宝年的男人,目光炽烈地扫射他们的口袋裤腰。“陈宝年的钱呢?”她嘴角蠕动着,双手摊开,幽灵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来荡去,男人们挥手驱赶蒋氏时胸中也燃烧起某种忧伤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