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逃亡(第7/12页)
祖母蒋氏夜里梦见自己裂变成传说中的灾女浑身喷射毒瘴,一路哀歌,飘飘欲仙,浪游整个枫杨树乡村。那个梦持续了很长时间,蒋氏在梦中又哭又笑死去活来。孩子们都被惊醒,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铺上分析他们的母亲。蒋氏喜欢做梦。蒋氏不愿醒来。孩子们知道不知道?
父亲的摇篮有一夜变得安静了,其时婴儿小脸赤红,脉息细若游丝,他的最后一声啼哭唤来了祖母蒋氏。蒋氏的双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梦中。她托起婴儿灼热的身体像一阵轻风卷出我们家屋。梦中母子在晚稻田里轻盈疾奔。这一夜枫杨树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洁,空气中挤满胶状下滴的夜露。
夜露清凉甜润,滴进焦渴饥饿的婴儿口中。我父亲贪婪地吸吮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命也被那几千滴夜露洗涤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绿叶。
我父亲一直认为:半个多世纪前祖母蒋氏发明了用夜露哺育婴儿的奇迹。这永远是奇迹,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苍茫神奇的历史长卷中也称得上奇迹。这奇迹使父亲得以啜饮乡村的自然精髓度过灾年。
后代们沿着父亲的生命线可以看见一九三四年的乌黑的年晕。我的众多枫杨树乡亲未能逃脱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灵潜入枫杨树的土地深处呦呦狂鸣。天地间阴惨惨黑沉沉,生灵鬼魅浑然一体,仿佛巨大的浮萍群在死水里挣扎漂流,随风而去。祖母蒋氏的五个小儿女在三天时间里加入了亡灵的队伍。
那是我祖上亲人的第一批死亡。
他们一字排在大草铺上,五张小脸经霍乱病菌烧灼后变得漆黑如炭。他们的眼睛都如同昨日一样淡漠地睁着凝视母亲。蒋氏在我家祖屋里焚香一夜,袅袅升腾的香烟把五个死孩子熏出了古朴的清香。蒋氏抱膝坐在地上,为她的儿女守灵。她听见有一口大钟在冥冥中敲了整整一夜召唤她的儿女。
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香烟从屋里散去后蒋氏开始了殡葬。她把五个死孩子一个一个抱到一辆牛车上,男孩前仆女孩仰卧,脸上覆盖着碧绿的香粽叶。蒋氏把父亲缠绑在背上就拉着牛车出发了。
我家的送葬牛车迟滞地在黄泥大道上前行。黄泥大道上从头至尾散开了几十支送葬队伍.丧号昏天黑地响起来,震动一九三四年。女人们高亢的丧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蒋氏独特的一支。她的丧歌里多处出现了送郎调的节拍,显得古怪而富有底蕴。蒋氏拉着牛车找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坟地。她惊奇地发现黄泥大道两侧几乎成了坟茔的山脉,没有空地了,无数新坟就像狗粪堆一样在枫杨树乡村诞生。
后来牛车停在某个大水塘边。蒋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顾。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浩荡的送葬人流的,大水塘墨绿地沉默,塘边野草萋萋没有人迹。她听见远远传来的丧号声若有若无地在各个方向萦绕,乡村沉浸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无边无际。晨风吹乱我祖母蒋氏的思绪,她的眼睛里渐渐浮满虚无的暗火。她抓往牛缰慢慢地拽拉朝水塘走去。赤脚踩在水塘的淤泥里,有一种冰凉的刺激使蒋氏嗷嗷叫了一声。她开始把她的死孩子一个一个地往水里抱,五个孩子沉入水底后水面上出现了连绵不绝的彩色水泡。蒋氏凝视着那水泡双脚渐渐滑向水塘深处。这时缠在蒋氏背上的父亲突然哭了,那哭声仿佛来自天堂打动了祖母蒋氏。半身入水的蒋氏回过头问父亲:“你怎么啦,怎么啦?”婴儿父亲眼望苍天粗犷豪放地啼哭不止。蒋氏忽地瘫坐在水里,她猛烈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朝南方呼号:陈宝年陈宝年你快回来吧。
陈宝年在远离枫杨树八百里的城市中,怀抱猫一样的小女人环子凝望竹器铺外面的街道.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父陈宝年回味着他的梦。他梦见五只竹篮从房梁上掉下来,蹦蹦跳跳扑向他在他怀里燃烧。他被烧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远离瘟疫远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
我听说瘟疫流行期间老家出现了一名黑衣巫师。他在马桥镇上摆下摊子祛邪镇魔。从四面八方前来请仙的人群络绎不绝。祖母蒋氏背着父亲去镇上亲眼目睹了黑衣巫师的风采。
她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北方汉子站在鬼头大刀和黄裱纸间,觉得眼前一亮,浑身振奋。她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挤,挤掉了脚上的一只草鞋。她放开嗓子朝黑衣巫师喊:
“灾星,灾星在哪里?”
蒋氏的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天数千枫杨树人向黑衣巫师磕拜求神,希望他指点流行乡里的瘟疫之源。
巫师边唱边跳,舞动古铜色的鬼头大刀,刀起刀落。最后飞落在地上。蒋氏看见那刀尖渗出了血,指着黄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们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遥望西南方向。只见远处的一片土坡蒸腾着乳白的氤氲。景物模糊绰约。惟有一栋黑砖楼如同巨兽蹲伏着,窥伺马桥镇上的这一群人。
黑衣巫师的话倾倒了马桥镇:
西南有邪泉藏在玉罐里玉罐若不空灾病不见底
我的枫杨树乡亲骚动了。他们忧伤而悲愤地凝视西南方的黑砖楼,这一刻神奇的巫术使他们恍然觉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见了从黑砖楼上腾起的瘟疫细菌,紫色的细菌虫正向枫杨树四周强劲地扑袭。他们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陈文治陈文治陈文治
陈文治陈文治
祖母蒋氏在虚空中见到了被巫术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听见了邪泉在玉罐里沸腾的响声。所有枫杨树人对陈文治的玉罐都只闻其声未见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师让他们领略了玉罐的奇光异彩。这天祖母蒋氏和大彻大悟的乡亲们一起嚼烂了财东陈文治的名字。
枫杨树两千灾民火烧陈文治家谷场的序幕就是这样拉开的。事发后黑衣巫师悄然失踪,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了。在他摆摊的地方,一件汗迹斑斑的黑袍挂在老槐树上随风飘荡。
此后多年祖母蒋氏喜欢对人回味那场百年难遇的大火。
她记得谷场上堆着九垛谷穗子。火烧起来的时候谷场上金光灿烂,喷发出浓郁的香味。那谷香熏得人眼流泪不止。死光了妻儿老小的陈立春在火光中发疯,他在九垛火山里穿梭蛇行。一边抹着满颊泪水一边摹仿仙姑跳大神。众人一齐为陈立春欢呼跺脚。陈文治的黑砖楼惶恐万分。陈家人挤在楼上呼天抢地痛不欲生。陈文治干瘦如柴的身子在两名丫环的扶持下如同暴风雨中的苍鹭,纹丝不动。那只日本望远镜已经碎裂了,他觑起眼睛仍然看不清谷场上的人脸。“我怎么看不清那是谁那是谁?”纵火者在陈文治眼里江水般地波动,他们把谷场搅成一片刺目的红色。后来陈文治在纵火者中看到了一个背驮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浑身赤亮形似火神,她挤过男人们的缝隙爬到谷子垛上,用一根松油绳点燃了最后一垛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