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船(第8/8页)

福三的母亲迎上来,眨着眼睛没看清什么,摸一下就叫起来,说,正是,是我家那条橹!用了二十年的橹了,我认得出来,这橹把上原来绑着红布条的。

李金枝舒了口气,说,橹在船就在,就看那傻子记不记得船在哪儿了。她正要回去追问,傻子光春已经被他奶奶推到门外来了,向福三的母亲敬了一个军礼。光春奶奶跟出来,摇着福三母亲的手,说,我们家光春脑子不好,拆了橹回来做兵器耍的,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他骗我说是酒厂码头的废船呀!

那天黄昏我们看见一群人抬着一条船橹向酒厂码头方向而去,傻子光春骄傲地走在最前面,尾随他身后的队伍组合得非常牵强,王德基的小儿子安平,李金枝,光春奶奶,还有头上包着一块毛巾的松坑老妇人,后来人们就都知道了,那个被光春奶奶挽着手的松坑老妇人,是福三的母亲。他们一路走着一路有人加入进来,安平就没资格扛橹了,他也不敢胡闹了,因为王德基正好下班回家,看见儿子又在外面野,骑车冲过来吼,滚回家去!安平跳了一下就跳到福三的母亲身后去了,指着福三的母亲说,我在学雷锋,不信你自己问她。

王德基后来告诉别人,他看见福三的母亲吓了一跳,说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相像的母子,面容酷肖倒在其次,他惊讶的是福三的母亲弯着腰站在人堆里,满脸疲惫,一手撑腹,一手向他慢慢地伸过来,要来握他的手,那母亲的姿势,让他一下就想起了福三在铁心桥下是怎么扶着厕所的墙,怎么向他出示那把西瓜刀的。

从松坑来的那条西瓜船,二十天以后谁也认不出来了。它被酒厂运送黄酒的船群挤在码头一角,散发着弃船特有的凄凉气息。棚顶上的麦秆席子没有了,四根棚柱不见其三,只剩下一根孤零零地耸立在船上,像小学校里的简陋的旗杆,船头的行灶不见踪影,一定有人看上了那几块垒灶的砖头,拆得很干净,半块砖头都没留下。除了傻子光春,不知是哪些人上过船,有人在西瓜船里倒了点煤渣,倒了点水,还扔了些菜叶子,船舱里看起来很脏,有点像夏天沿河收垃圾的船了。

李金枝站在码头上,手指着运酒船大声批评那些船户,怎么这么缺德?好好一条船,给你们弄成这样,你们自己船上倒是干干净净的,怎么把人家船当垃圾船呢。运酒船上有人厉声地回应道,你还张嘴骂人呢,要不是我们把船勾回来,这船早就漂到太平洋去了!

船在就好,阿姐你不要和他们吵。福三的母亲安慰着李金枝,眼睛看着王德基他们装橹,也怪王德基他们没有经验,笨手笨脚的,福三的母亲一着急,身体一点点地往下面挪,李金枝正要扶她,她已经挪到船上去了。

正是九月黄昏时分,酒厂码头的阳光也像陈年的黄酒一样,馥郁地流淌,河面闪闪发亮,西瓜船上的一摊干涸的血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起初人们都在看福三的母亲和王德基他们装船橹,是傻子光春最先透露血迹的位置的,他指着船头一角对安平说,看那摊血,像不像一头牛?大家顺着光春的手看过去,果然是一摊血,不一定像一头牛,但是一摊非常清晰的血迹。李金枝瞪着眼睛,用手指压着嘴唇,示意大家别嚷嚷。她说,她眼睛不好的,最好别让她看见。安平偏不听她的,对傻子光春卖弄他的知识说,血迹很难洗的,水洗不掉,要用酒精擦。又让光春去拿酒精来,说他可以当场试验给他看。傻子光春问,酒精在哪儿?安平给他问住了,翻着眼睛说,算了算了,试给你看也是白试,你就知道看血迹像牛还是像马,傻子!

后来就剩下福三的母亲一个人在船上了,运酒船已经为福三的母亲让出了水道。王德基他们不会弄船,帮不上忙,干脆下来,在岸上看着她把船慢慢地摇出去。李金枝问王德基他们,你们看见船头那摊血了吗?王德基说,那么一摊血,怎么会没看见?不敢吱声罢了。李金枝叹着气说,她眼睛不好,最好看不见,否则看着儿子那摊血,怎么摇得动船呀?王德基说,本来就摇不动的,去松坑好几十里水路呢。她出来摇船,家里人肯定不知道的,知道了怎么能让她出来!

福三的母亲把船摇出了运黄酒的船群,水上就有路了,她摇摆着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转过来,抬起臂肘擦眼睛,努力地眺望着码头上的李金枝他们这群人。看得出来她是要告别了。福三的母亲要和码头上的人告别,可是离得远了她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楚码头上站立的哪些是香椿树街的好心人,哪些是酒厂堆积如山的黄酒坛子,她就突然跪下去,向着酒厂码头磕了个头。码头上傻子光春先笑起来了,说,她怎么向黄酒坛子磕头?大人不傻,知道是福三的母亲眼睛不好,磕错了方向,都挥起手,叫喊起来,不敢当的,快起来快起来!

福三的母亲很快就起来了,人在远处站起来,小小的一团,被满河夕阳照着,身影还是很黑很模糊。就这样,松坑的最后一条西瓜船,也在九月的一个黄昏离开了酒厂码头。据去过松坑修理拖拉机的王德基估算,此去六十里水路,一定要在水上过夜了。福三的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她摇船的姿势看上去不像其他松坑人那么流畅,也许是累的,她摇得很慢,船也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她摇着船走,是船领着她向下游而去。船向河下游而去,那是松坑的方向,福三的母亲虽然眼睛不好,松坑的方向应该是永远记得的。

而王德基他们站在酒厂码头上,眺望着夏天来的西瓜船向河下游而去,一来一去,按节气来说居然隔着夏秋两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