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第3/3页)

“你是谁?”

“一个在墓地里挖隧道的老家伙。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活下去,直至变为透明的残骸,敲起来嘭嘭作响。刚才你正要摘一朵水仙,白云在上头,石楠在周围,风儿永恒地吹,闹钟叮呤响,你就要看见石榴树长在红土上,虚幻的花朵满树怒放。”

“我的母亲坐在浴盆里,头皮全部脱落。”我叙述着一件新发生的事,它像一枚幼芽从我的肺里长出来,弄得我的胸膛如此饱胀。

“噢,妈——妈。”他的声音饱含讥讽。

“炊烟从烟囱里袅袅上升,蒙灰的纱窗里面生着壁炉子;我的小弟今年四十岁了,我比他大三岁。”我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又钻进那个枯草洞里。

我们被旋进深沉的梦境,彼此相隔很远。

树林尽头有隐隐的雷声,那是他在另一头打鼾。草丛里没有水仙,每一株矮地茶下面有一颗灰眼珠,不断地眨出露珠般的清泪。我捡起一颗眼珠,它立刻在我的掌心化为齑粉,还喷出一股烟雾。

我记得我是在盛夏来到这里,头戴草帽,白衬衫像燃烧一般耀眼。

我是来这里找蘑菇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

我找来找去,眼里长出了麦粒肿。闹钟无情地咔哒作响,半辈子过去了。

我用劲睁开红肿的眼,满地都是红蜻蜓的尸体,野猫在灌木丛里哀哀地哭泣。

雷声渐渐靠近。老头躺在一株银杏树下,双脚已略呈透明。食人肉的夜鸟栖息在枝头,收敛了眼里的光晕。他正沉溺于一个更深的梦境,他的梦一定是紫色的,因为他的头顶晃动着紫光。我无法走进他的梦境,长大的幼芽使我的肺部窒闷不堪。

天窗从银杏的枝桠间显露出来,那是茅草屋上的一个黑洞,蠓虫如浓烟般从洞里涌出。两个灰衣人来到屋旁,用石膏在墙上写出粗大的字体:TX,然后匆匆离开,踩倒了许多细叶香薷。

我们在黎明醒来,那时传来悠远的钟声:当——当——当,一共敲三下,很齐整。老屋里竟有一座钟,敲钟人是我的父亲,这件事很滑稽。在我没来这里时,那座钟是摆在地窖里,上面长着厚厚的绿霉。一个晴天,我想把它搬出来晒一晒,结果压伤了我的脚趾。

他们的确敲了钟,一共三下,敲钟的人是我的父亲,我从钟声判断出来。

“他们敲钟了。”我说。

“我刚才听见了蝉的绝唱。”老人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预感到了什么,用发抖的指头摘去鬓角的草茎。

在墓地那一边,雨水已将坑涨满,腐草漂在水面,坑边一动不动地立着许多蟾蜍。

“我不能咳嗽,这里面刚刚长出一个东西,也许是竹笋,我还不习惯……”我双手交叉抱住胸口,仿佛果然闻到了松木燃烧的气味。

“你同样看见过彩虹。当时我在电杆底下,观察过你,你的眼珠成了两个冰球,那种感觉是绝对真实的。冷风吹来的时候,我们是走在荒坡上的两个黑影,彼此不相干,踽踽独行。”

“天花板晃动着红光,一个故事残留在灰烬里。我知道这有多么吃力,还有那种永恒的凄凉。”我的嗓子痛得一跳一跳的。

“他们就要说:新年好?!”老人忍住喉咙里的暗笑,也忍住眉心的忧伤。

“那不重要,你知道这件事:树林里飞着一只蝴蝶,太阳下,翅膀闪亮如猩红的软缎。她飞了那么久,我在夜里听见了她坠落在地的那一响,清晰而悦耳。星光暗淡,林涛呜咽。你在梦中眼里滴出过血。”

“新年好!新年好!”老人喃喃地重复着,爬出草堆,在泥泞的路上跺出很深的脚印。

从天窗口可以瞭望得很远。老人蹲在黎明的风中,僵硬的脸贴在一个麻石墓碑上。在周围,每隔几步就是他掘出的一个大坑。太阳一照,坑中的积水反出耀眼的白光,使他看起来如置身于一个玻璃世界,脆弱的地面到处是裂缝。墓地尽头,灌木林中,有一个人正匍匐爬行而来,每爬一段,他就向苍天高举他细长绵软的手臂,喊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句子。那是我的小弟,他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鼹鼠的尾巴和皮毛。在他那退化了的记忆里,我的影子依稀模糊。他流着口涎,用力捕捉某种淡黄色的意境,终于为一捉摸不定的意念驱使,从地窖爬到了这里。母亲坐在地窖里的一只木桶上,喃喃地念着一个奇怪陌生的名字。她正在融化,有一股黑色的细流从她脚下窜出来,直奔地窖口。父亲又开始敲钟了,笨拙可笑地撅着屁股:当——当——当,一共三下,有些畏怯的三下,他扔掉了铁锤,一只眼立刻变瞎了。竹笋胀痛了我的胸膛。

灰衣人早就走了,墙壁上的字迹已被夜雨冲掉,原来夜里下了雨。那时我正在盛夏的烈日下遨游。

这里是如此的空阒,还有那种风。

满天都是虚假的星子,游移不定。

壁炉已经烧暖,另一个故事凝结在灰色的蘑菇烟里。

许多人从瓦砾堆上走下来,踩着煤渣路走向老屋。他们的背影细长飘忽,脚步轻浮不定。废墟上有另外一些房子,另外一些人,我在多年以前就忘了这件事。发红的街灯一亮一灭,灯罩在寒雾里喳喳地响,地上有一层银霜。一个瘦子吹起口哨,红黄的火焰从窗玻璃上一跳一跳地升起,一股蒸气又将那影像弄模糊了。长满青苔的墙上晃动着许多影子,房子吱吱呀呀地摇晃,屋檐的冰柱纷纷掉落。

老人迅速地冻成透明的冰块。夜鸟睡着了。

很久以前,我和他在林子里找过蘑菇,那时他还没开始挖坑。

他想不通我的叛变,独自去了那一边。

夜鸟会在下雨时惊醒,扑打着巨翅吞食他的残骸。那些坑内全涨满了积水,积水上浮着黑的腐草。

我穿透玻璃世界的白光,匆匆地向前走去。

“你,想伪装么?”灰衣人在林子尽头截住我。那人没有头,声音在胸腔里嗡嗡作响。

我听见背后丁当作响,那个世界正在破碎。

“不、不,我只是想换一套内衣,换一双鞋,然后把头发梳理整齐,很简单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还要制蝴蝶的标本,那种红蝴蝶。在冬夜里,我将细细地倾听那些脚步声,把梧桐树的故事想个明白。外面很黑,屋里也很黑,我用冰冷的指头摸索到火柴,划了四五下,点出一朵颤抖的火苗。许多人从窗前飘然而去,许多人。我一伸手就能触到他们的肉体,我咬啮他们的脸颊,私下里觉得很快意。我要在暗夜里坐到最后一刻,冷冷地微笑,温情地微笑,辛酸地微笑。那时油灯熄灭,钟声长鸣。”我终于对自己的声音着了迷,那是一种柔和优美的低音,永恒不息地在我耳边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