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29页)
“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问题。”那黑影忽然开口了。原来又是撑船的,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正在溜楼梯的扶手,发出吱吱的声音,刚才踩着的东西是他撑在梯子上的手。“您把我的手踩痛了。”
“你快扶我出去。”王子光衰弱地说,他觉得肺里面长满了木耳和地锦草。
撑船的那两条干瘪的腿砰地一声从扶手上落下来了。他伸手插进王子光两边的胳肢窝。那手如两根冰条,一直冷到他的肺里。
胡三老头的马桶就放在屋檐下的黄水中,他赤着大脚坐在马桶上,聚精会神地捏紧了鼻孔下死力擤,夹在两指间的那根黄带子晃来晃去。
“听说有鬼剪鸡毛?哈!”王子光怪样地笑着,拍了拍胡三老头的脊梁,胡三老头的背被拍出嗡嗡的叫声,有许多蜂子在里面乱撞。
他像老乌龟一样凝滞着细小发光的眼珠,热切地说:“茅屋顶上的酢酱草长得真茂盛。隔壁宋家里又吃蝇子,你们去查她,快去……有人说造反派的势力不可抵挡,你们如何看?”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王子光又笑起来,笑得直打嗝。
“这屋里臭得很,蝇子多得不得了。”
“哈哈。”
“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一只黑蘑菇,是不是第三只了?”
“哈哈。”
第二天太阳很好。
张灭资不声不响就死了——真选了个好日子!给人抬出来已是黑得如一段炭,背上肿了一个大驼峰。
疯猫蹲在茅屋顶上面怪叫,那茅屋顶上开着酢酱草的小紫红花,一丛一丛的,亮晶晶的。
“遗臭万年,遗臭万年。”老郁摇着黄梨似的小头。
“要早告诉我,兴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宋婆拍一拍干巴巴的胸膛,“这张灭资,死也舍不下面子。”
“这张灭资其实很有问题,”齐婆气冲冲地说,“看事物没头脑,嘴又馋,还每天吃馊饭。你跟他讲话,他嘴里就老是喷出一股馊饭味儿,冲得你受不了。”她说着说着就用一根棍子去戳死尸背上的驼峰,戳了几下,驼峰里就涌出黑水来,奇臭刺鼻。
“当心水,下过毒的。不要喝井水,不要洗澡。”宋婆轻轻地说,说完就像鼠子一样从人缝里溜走了。
“七点四十分。”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
一连三天,老郁都在对付这些该死的蛞蝓。它们不停地要爬到阁楼的楼板上来,而且总是从那个屙屎的洞眼里爬上来。用锥子戳,用钩子钩,洒盐水,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一住手,又意想不到地爬上来了。滑溜溜的,灰白的,爬过的地上留下一条条带子,闪出阴暗的蓝光。“星儿闪闪缀夜空,月儿弯弯挂天边。”收音机里在播放歌曲,那歌唱了整整一个早上,唱得人心惶惶。“我们这条街常出怪事。”他伸出头去对齐二狗说,“有种流言,说王子光是王四麻的弟弟。张灭资的死说明了什么?呃?”
“那个王子光究竟是不是实有其人?”朱干事像麻雀一样蹲在马路对面阁楼的栏杆上,迫不及待地插嘴说,“据说他来过,又不来了。但是谁也并没真的看见,怎么能相信来过这么一个人呢?也许来的并不是王子光,只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叫化,或者更坏,是猴子什么的。我觉得大家都相信有这么一个王子光,是上头派来的,只是因为大家心里害怕,于是造出一种流言蜚语,说来了这么一个王子光,还假装相信王子光的名字叫王子光,人人都看见他了。其实究竟王子光是不是实有其人,来人是不是叫王子光,是不是来了人,没人可以下结论。我准备把这事备一个案,交委员会讨论。我看这里面有种隐患,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你们不觉得吗?从昨天起天就昏了,城里的大钟昼夜不停地响,是不是和张灭资的死有关?昨天一整夜我和老婆都是站在柜子里睡的觉,到现在腿子还是肿的。”
“早上有五只老鼠横渡马路。”齐二狗趴在栏杆上说。他觉得他不得不说两句,一说又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后来想了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报纸上的话:“目前的中心任务是抓一小撮。”然后心安理得地将一口黄痰往下面吐去。
“有一只血球从我眼前滚过,”老郁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试验过用一枚长钉子钉进狗的眼珠里,狗并没死,这不是奇迹吗?”
“有一种苗头,”齐二狗埋下眼胆怯得要死,然后又虚张声势地吐起痰来,没完没了地吐,好像胸膛里盛满了浓痰。
“我想把王子光的事情作一个详细记录。凡是蛛丝马迹的线索都要搜集起来。”朱干事兴奋得脸泛红,“因为说不定就会铸成大错。比如王四麻案件,就已经铸成了大错。当时我们确信不疑,而现在,我们连他是不是一个真人都无法弄清。从前说他是黄泥街上的老居民,好像这是一个事实。但是错觉是完全可能产生的,尤其是许多人的错觉,就更可怕。我觉得首先要弄清的一点是:王子光是穿什么衣服来黄泥街的?搞清了王子光穿的衣服,其它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为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就任何衣服都不可能穿,这是第一。第二,王子光与黄泥街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究竟是上头的人,还是仅仅是王四麻的弟弟?我觉得这第二点是最难弄清的,这关系到全街人的性命问题。我想申请上面派一个调查组来,这种问题单靠下面的力量没法解决。”他说到这里,像麻雀一样从栏杆上轻轻跳下,兴高采烈地搓着手指,“昨天夜里在柜子里睡觉时,一系列的问题纠缠住我,我通夜失眠,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得出了这些结论。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张灭资的死亡是不是由疯猫引起的?”他向街心伸出脖子去。
老郁和齐二狗也跟着伸出脖子去。
然而张灭资的小屋顶上没有了疯猫,连麻雀也没有。酢酱草的小紫红花盛开着,一丛一丛的,晶亮的。
太阳像猪肺般红,天昏得特别厉害,灰屑就像鹅毛大雪一样落下。传说是扫帚星要与地球相撞,世界的末日到了。家家都在楼上煮了好东西吃起来,说是活一日算一日,不吃白不吃。吃过肚子就胀,肚子一胀就想骂街。隔着马路隔着黄水,边屙屎边跳起脚来骂,一骂一提裤子。骂得兴致上来,还提起那一马桶屎朝对面阁楼猛泼过去,那对面的当然也照样回敬一桶。大便泼不到人身上,不过是助助威风。
就这么吵吵闹闹过了些日子。
有一天,人们忽又唉声叹气地说起:
“王子光来的时候,带着黑皮包咧。”
“王子光来一来,又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