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4/29页)

区长踩着水哗啦哗啦进屋时,朱干事已经蹦蹦跳跳地落脚在一架梯子的半腰上了。那梯子是通向屋角的一个大柜顶上去的,柜顶很宽阔,上面放着像萤火虫似的那盏灯,还有一堆一堆的文件,纸张,好像整个柜顶都堆满了,还有几沓最高的把天花板都撑得裂开。“自从涨水以来,我就搬到这柜顶上来了,请随我上来,千万小心。”他牵着区长的手爬上了柜顶,“我通宵都在忙着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我打算后天派一个调查组到他的原籍去,您有什么指示?”他用全身气力把一堆堆的文件挪开,叠上去,搞得汗流浃背,才勉强挪出一小块地方。两人紧紧地挤着坐了下来。

“十五比十三,是密码?”区长突然发问,目光炯炯地盯紧了他。

“不过是昨晚电影里的排球赛。”朱干事发窘地说,“请您坐过来一点好吗?那条缝里老是有蟑螂钻出来,昨天我还压死了一只。”他把区长往自己身边一拉,这一来区长就坐到他的腿上去了。区长觉得他的腿正在冒汗,坐在上面怪不舒服的。

“我通宵都在忙着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有半个多月了,你看。”他指着一沓厚厚的公文纸说。那上面蒙着黑灰,一条什么虫子飞快地从中间爬过。他怜惜地用脸颊贴在上面,说:“我已经写了有一百二十万字啦。”然后抽出几张递到区长眼前。

区长将鼻尖凑到纸张前嗅了一会儿,忽然惊慌地说:“这柜子怎么动起来啦?我觉得这柜子在荡来荡去的。”

“对啦!”朱干事高兴地说,“你看见缚在这些柜子上面的绳子没有?我老婆儿子一起从后面房里拔这些绳子,柜子就移动起来,像一只小船一样在屋里荡来荡去的。要知道外面总有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向这屋里窥视,我得不停地转换方向,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这一来谁也拿我没办法了。”

有人在窗棂那里悄悄地挖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是明目张胆了。

“谁?”区长气愤地问,“你怎么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朱干事打了一个哈欠,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两眼也迷糊了。“这是齐婆,”他懒洋洋地回答,“她对王子光案件持有反对意见,每天夜里都来破坏我的备案工作。正因为她的破坏,所以备案工作老没个完,我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快要达到她的目的了。这女人像一根钢丝一样,我们搞不过她的。我时常想:即然她要和我作对到底,我是不是干脆放弃这个案件算了?您的意见怎样?”

“我的心脏要发病啦!”区长抓着胸口,气呼呼地说。

窗玻璃上出现两个鼻孔,那女人起劲地、威胁地猛敲窗棂。

“每当她这么一敲,我就没心思搞备案了。”朱干事垂头丧气地说,“让备案工作无限期地拖下去,这就是她的目的。喂,你试过用蟑螂泡酒吗?”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热切,甚至还挪动了一下腿。这一挪使区长坐得更不舒服了,好像会从他腿上滑下去。他用手紧紧抠住朱干事的背,维持自己的平衡。“每次我身上长疙瘩,用那酒一搽就消了。我留得有一瓶,放在柜子的底层,你要用就来取。”

朱干事说完就轻轻地打起鼾来,枕着区长的肩睡着了。区长觉得很累,像爬过了几座大山似的累。他用力从朱干事的腿上移开,倒在那一大堆文件上。朱干事对这一移动全然不知,在梦中就势将头搁在区长的胸口,用腿死死地夹住区长的腰,使区长喘不过气来。区长想反抗,他却又用手紧紧地挽住了区长的脖子。这么搏斗了一阵,区长终于精疲力竭,后来两人就这么缠在一起睡着了。

天还没亮,区长就被外面一种奇怪的喧闹声吵醒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叫些什么,还有人用什么东西猛撞大门,眼看门闩就要撞开。朱干事还在像猪一样地打鼾,要想弄醒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没睡着,但是也没醒。他张开眼躺在那儿独自笑个不停,边笑边打鼾,弄得区长胆战心惊,下死力掀开他的腿,屏着气躲到柜子的另一头去。区长意识到自己陷于一种严重的境地了,他伤心地坐了好久,很后悔,很沮丧。

后来他忽然爬过来,凑着朱干事的耳朵悄悄地说:“十五比十三,赢!”这一着果然很灵,因为朱干事立刻就打着哈欠坐起来了。

朱干事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就下了梯子走到门边。他像昨夜一样把住门,只开一条缝,将脖子伸了出去。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喊了一阵,又轰笑了一阵,又听见朱干事大声打了四五个哈欠,就一切都静下来了。

“他们进城看王子光去了。把握群众的情绪不是一种艺术吗?”朱干事掩上门,显出诡谲的样子,然后就发起呆来。隔了好久,才痴痴地自言自语道:“王子光是不是实有其人?也许这一下终究要水落石出了。”

那一支队伍信心十足地出发了,一路上不停地打打闹闹,吹口哨,吐口水,兴高采烈地笑得倒在水里,滚成一堆。

走到城中,宋婆讲是在光荣路。“一张大黑门,屋檐上有一只毒蜘蛛在结一张大网。”她咽着嘴角的白沫,使劲回忆着。

走到光荣路,东找西找,又讲记不得了,好像是在红卫路?红卫路已经走过了呀。于是又折回四五里来到红卫路。

“一张大黑门,屋檐上有只毒蜘蛛在织一个大网。”宋婆说。

红卫路上空空荡荡,哪里有发生过大事件的迹象呀?一身汗淋淋的,再走下去,全都要中暑了。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那水,热得像要把人的脚都烫出泡来。水中浮着大块的黑色泡沫,成群的蚊子跟着泡沫飞舞。许多人都在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他们一个个鼓出眼珠瞪着宋婆,恨不能一口吞下。

“怎么回事?”宋婆说,然后佯作镇静地一拍皱巴巴的小额头说:“也许王子光果然不是一个真人?”

“臭尸!”

“死猪婆!”

“瘟猪婆!”

“吃多了生事,挖空心思在骗人呢!”

“用软刀子杀人呢!”

揩着脸上的汗,一伙人全爆发了。每一根汗毛都在炸,头皮痒得恨不能揭下来。一想起这婆子居然有这等闲心来骗人,而自己又居然受了这么一个蠢婆子的骗,白白走这么远,就气得发狂。

“这婆子半夜起来吃苍蝇,”刘铁锤鬼鬼祟祟地告诉人,“她有一个捕蝇的纱笼,我看到过她从笼里提出苍蝇来吃,就和剥瓜子一样放在牙间剥,将翅子和头吐出来。”

“门口结着一个大蛛网,”宋婆还在枉然地辨认着,唠唠叨叨地,舔着嘴角的白沫,“有一只野猫横过,阻力大得很呀,黄泥街没希望了。王子光的观点是有来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