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5/29页)
他们回到黄泥街的时候,看见区长和朱干事正搂在一起睡在张灭资的茅屋顶上呢,太阳晒着屁股,晒得热气腾腾。两人的屁股上都补着两大块皱巴巴的旧布。
“区长在打鼾呢。”有人兴致勃勃地耳语。
“请注意屁股上的补巴。同志们,这是老革命根据地的……”
“嘘,不要这么大声!我建议大家都站在墙边来听一听区长打鼾,看能不能听出点什么?”
“这主意真了不起!”
大家都发疯一样往墙边扑去,挤呀钻呀的,弄出很大的响声,甚至还打口哨,吐口水,乱糟糟的搞了好一阵,各人才勉强站定,将脖子尽量向屋檐上伸去。
鼾声忽然没有了。听见朱干事打了一个哈欠,大声地说着梦话:“黄泥街的问题如何定性?”然后区长像一只猿猴那样攀缘着梯子下来了。
区长直挺挺地伸着脖子仰着脸,完全没看见躲在墙边的这些人,拐了一个弯,向屋后的茅坑走去。
“区长屙屎呢。”大家恭恭敬敬地说。
一会儿大家就恍惚闻见了新鲜大便的臭味儿。
他们都已经忘记了王子光的事,却记得今天这一天要办的事,就是从区长那里“听出点什么”。大家都隐隐约约地从心底生出一种热切的愿望来,迷里迷糊地感觉到他们所等待的竟是命运攸关的大事。
但是区长一钻进那边茅坑,就老不出来了。
“区长屙了半点钟啦。”
“区长太操劳了。”
“区长将发表什么样的指示?”
“朱干事还没醒呢。朱干事一个月没睡啦,我每天半夜都看见他那盏小灯。”
“听说朱干事的备案工作没法进行下去了,有坏人捣乱破坏。”
“朱干事是一个老好人,差不多和区长一样好呢。”
老郁再一次看表的时候,区长已经屙了一点钟了。茅坑里还是毫无动静,乌黑的布帘子被风鼓得飞扬起来,发出可疑的响声。
大家就地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派一名代表去茅坑会见区长。当代表小心翼翼地拨开茅坑的布帘子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区长已经回区里去了。”朱干事在茅屋顶上伸着懒腰,若无其事地说。
其实区长并没回区里去。区长是假装去屙屎,结果却从后门拐进了朱干事的小屋,爬上柜顶,呼呼大睡了。朱干事很熟悉区长这一手,所以他说“区长已经回区里去了”的时候,脸上露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满足,又好像很厌烦。后来他也假装去屙屎,结果也从后门拐进自家小屋,爬上柜顶,和区长一道呼呼大睡起来。
那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大雨
一
胡三老头睡在屋檐下。
那一天热得很。大清早,胡三老头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只红蜘蛛,巨大的肚子,细长多毛的腿子。那蜘蛛总是爬到他的鼻尖上来,他连着拂开五次,第六次又爬上来了。刚要去拂,忽然啪地一声大响,把他惊醒了。睁开眼来,发现鼻尖停着一颗大水珠。
胡三老头听着雨响,一动也不动。那雨像爆豆子似地打在柏油马路上,屋檐流下许多条黑色的小溪。雨水先是溅湿了他的衣裳,而后涨到了他躺着的台阶,他的背全浸在水中了。“今年的雨水有些黏乎乎的,还有点咸。”他想道,“像人身上的汗味一样。”他记起那年天上落死鱼,雨水也是这样咸,他还腌了两条大鱼。水不断地涨起来,到傍晚时分,胡三老头的身子全浸在水中了。许多细小的虫子聚结在他的头发上,还往他脸上爬过来。他做着梦,不断地梦见红蜘蛛爬上鼻尖,巨大的、冰冷的肚子压着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难。他想用手去拂开,那手竟是酸痛得受不了。
“吃!”女儿恶狠狠地跺着脚,弄醒了他。她砰地一声将一大碗饭顿在门坎上,那饭粒里还拌着一些蝇子。
胡三老头撑起身子,端过饭,就在雨中吃了起来,边吃边打臭嗝。吃着吃着,吃出了一股怪味,他停下来了,仔细地盯着碗里,悟出了家里人的险恶用心。原来在那碗底,是埋着一只蒸熟了的大蜘蛛。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雄鸡的啼叫,然后他觉得脖子上很痒,一摸,发现长满了硬扎扎的毫毛。
“活着有什么意思?活受罪呢。”女儿隔着窗说,定睛看着他。
“胡三老头,呸!”孙子也隔着窗说。
前些日子女儿告诉他,屋里臭得很,有股怪味儿。“太阳把每样东西都晒出蛆来,”她说,气恨地拧紧了眉毛,“一坐下去,扑哧一声,又压死两条蛆。坟山里的葡萄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大,哈!”
后来他就搬到屋檐下来了。屋檐下潮气重,一只胳膊老是痛。他就不去想胳膊,专门做梦。最近以来,他的梦做得特别多,一生的梦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那梦里总是蜘蛛呀、金龟子呀、老鼠呀什么的,从来没有人。
天黑的时候,有一大团软绵绵的白东西浮到了他的脚边,他看了好久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了一阵,忽然摸出是一只人的手臂,一捏,那肉里还渗出水来。“啊……”声音如拉锯。
“人怎么能活八十多岁?这件事本身就叫人想不通。”女儿在屋里说。
他慢慢安静下来,恐怖地睁大昏花的老眼。什么东西从屋檐落下来,吧嗒一响。
“造反派掌权了么?”他嘀嘀咕咕地,磨了磨松动的板牙。
黑暗中有两只通红的暴眼瞪紧了他。那剃头的站在雨中,刀锋在闪电中发出火焰的闪光。
胡三老头打了一个寒噤,迟疑了一下,问:“谁死了?”
“那手臂?我昨天剃掉的。”
“来过一个什么王子光。”
“那手臂是谁的呢?这不是骇人听闻吗?”
“这雨水呀,要淹到膝盖了,水里会不会有蚂蟥?我怕得要命,睡在这水里,老是梦见蚂蟥钻到我头发里来吸脑髓。你说一说吧,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你那么怕蚂蟥,我帮你把头剃下来吧。”
“小虫子老是结在头发里,痒得不得了。他们肯定把头发当作茅草什么的了,要是觉出是一个人,就不会来钻的。刚才我差点吃进了一只毒蜘蛛……啊……啊!”
剃头的打了一个哈欠,挑着担子,一下子就消失在雨雾里。
胡三老头还在想,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街对面张灭资的小屋墙上晃着白光,有窃窃私语从黑洞洞的窗口传出来,那声音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响,其间又夹有莫名其妙的怪笑。
天明的时候,雨还是没停,一大群打伞的人围住了胡三老头。老头浑身是水,几条蚰蜒从短头发里挂下来,像是什么头饰一样,手掌和脚掌泡得雪白,上面满是黑色的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