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6/15页)
总之这项工作顺利得难以想象。我去找的那些人都给我以极高的评价,将我看作我的朋友的代言人,政府的高级要员。在分别时他们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弄得我大为感动。
飘飘然享受了几天好日子。就在我走完第三十二个单位,凯旋而归时,我的朋友突然朝我头上泼了一瓢冷水。那天晚上,朋友阴沉着脸,信也懒得写,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也心事重重。三个人都不看我,似乎是种鄙视的样子。房间里的空气闷得难以呼吸。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傻呼呼地说了两句笑话。我一说完,朋友的妻子就将脸一板,命令我:“滚出去!”“那些钱,你到底私下里搞去了多少?!”朋友冷不防一声大喝,犹如炸响了一个地雷,我吓得跳了起来。
我拼命克制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就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言论。我说,一个人不应该对朋友乱猜疑,即使在外面听到种种谣言也不能轻信。因为看一个人,决不能只凭一时一事,而要作历史的分析。我到北方的这个城市来,可不是为了钱,要说钱,我在家里也赚得到,甚至毫不需要费大力气。我从一开始就是来追求精神满足的,哪怕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心里可是舒畅的。这一阵子我是收到了三四百块钱,但都一分不剩地交给他们了,我根本就不把金钱放在眼里,这从我的所做所为就可以看出。我的声音提得越来越高,到后来近乎尖叫了。
朋友听完我的表白,在桌上拍了一掌,说:“好家伙!我们就是需要弄清真相。你没有私吞公款是件好事。老实说,我并不完全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没拿钱,为什么要如此激动?不过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这种无头案是查不清的。在我们没盯你的梢的情况下,你悄悄走进一条没人的小巷,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寄给你妻子,谁又会知道?好,不谈这事了,我认为散发名片的事不要再搞下去了,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说不定有人正从背后攻击我们呢!”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三个人忽然异口同声地劝我回家去。因为这个地方“实在没什么好呆的,到处都有可能中暗箭,有可能掉下陷阱,防不胜防。他们还说我已经出来这么久了,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就不觉得乏味吗?这一类事,我居然倾注如此大的热情,可叫他们担受不起。他们一点也不想掌握我的命运,这种责任太重大了,而责任和义务是他们最厌恶的事。”
我的朋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命令我收拾好铺盖,明天一早回老家,因为我和他们共同在北方工作了这么久,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够用一辈子的了。再说空间的距离可以使我们在心理上更加接近。我一走,他又多了一个写信的对象,这实在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说话时,他那三十岁的老婆就拿着一把大剪刀,将我的外衣的下摆剪成了一圈流苏,还后退几步打量着,说“顺眼多了”。
我孤零零地提着箱子回了家。
十天过去了,没收到朋友的信。
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信。
终于有一天我顿悟了:不会再有什么信了。对于我这位高深莫测的朋友和他的同僚,我本来就只是一件道具,一个偶然的过客。他们之所以召我去,只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致,或者是看中了我这不同寻常的虚荣心。他们的目的一达到,我就没必要老是停留在他们那个阶层里面了。也许我这一生中,前面还会有另外一些好日子,但我不该回顾,不管从哪方面说回顾都是不利的。
我仍然与那位出国的同行的妻子相遇,却不再避开她的目光,甚至盯着她看,我想看看她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反应。终于有一回,她冷冷地说话了:
“你,还在想着那件事?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过多地去想它真蠢。”
她倒坦然了。或许她已看出来我比她更坦然了。
因为出外巡游一次,我又从半空落到了原来的位置。所有的人都对我在北方干的那些勾当装聋作哑,他们认为那是属于我个人的隐私,与我的品质挂不上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没人关心我在北方的所做所为,他们还将我的北方之行称为“卖橘子之行”。
“你那次去北方卖橘子,我们的社长大发脾气,差点下令要开除你。从这件事正可以看出上级领导是多么不理解我们的具体需要。为什么一个人就不可以有点自由,保留一点他的隐私呢?卖几个橘子难道就算犯错误吗?”同事之一忿忿不平地说。
“我在Z城参与了一桩诈骗活动,”我故意危言耸听,“你们竟会没听说吗?我分得不少的钱。后来那件事败露了,我就逃回南方来了。我还以为这事在这里满城风雨了呢。”
同事似乎有点耳背,自顾自唠唠叨叨地说:“我们同事多年,可说是贴心的老朋友了。平心而论,像你这样一位老职员,编了这么多的书,前不久还编了一本有用的好词典,在我们这里应该是一位大功臣了。而我们的社长,动不动就侵犯别人的隐私权,我敢打赌,他自己的老婆也卖过一点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卖橘子!”我喊了起来,“我告诉你,我是搞诈骗,我们天天出外演讲,冒充大学者,搞了不少钱,有一天我们还杀了一个人!这下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惊骇地捂住双耳,“别以为表面现象会蒙住我的双眼,我可是久经考验的老鸦。我听见什么了吗?没有!前年有一个人在我背后放爆竹,想吓我一大跳,可结果呢!我的眉毛都没动一下!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别把我当小孩。我很同情上北方卖橘子的小贩,他们也是生活所迫呀,我能体会到在天寒地冻中奔波是个什么滋味,我们这些朋友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这个老家伙还掏出十元钱放到我的桌上,说是“表示一点心意”。那张票子被我毫不客气当他面拂到了地下。站在旁边的另外两个同事都弯下腰去捡,他们的脸上带着那种宽容的表情,微微地叹着气,又假装毫不相干似的讲了一些别的话。最后,在离开时,他们又偷偷地将那张十元票子夹到了我的书里。
由于北方之行,我在我们出版社成了一个特殊人物了。我的同事们都对我另眼相看,暗地里称我为“哲学家”——虽然他们仍然坚持说我去北方是为了卖橘子挣钱,而哲学和卖橘子之间有种必然的联系。我很想将我在北方遭遇的事向一位朋友倾吐一下,但就是没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听我讲。平时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坐下来。只要他们一坐下,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扯上卖橘子的事,大发议论。我将我的北方朋友从前写给我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又推脱不看,因为“信件是个人的隐私”,他们对隐私不感兴趣。临走时他们每个人总忘不了吹一通牛皮,说假如领导同意他们去北方卖橘子的话,他们决不会卖得比我少,说不定还要多,意义还要深远。就因为碰上了这么一个不通人情的领导,使得他们有才能不能发挥,真太窝囊了。说不定一直等到他们退休,还等不到一个好领导,所以这辈子他们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