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月季花(第2/3页)
金在夜里是不醒来的,除非有特别大的干扰,比如煤太太受伤那一次。据他说他的睡眠其实又很浅,周围发生什么事都感觉得到。
“我这样的人必定早死,因为神经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安宁啊。”
他愁眉苦脸地说起他的状况,但煤太太知道他心里很得意。那么浅的睡眠同醒着差不多吧,一个人老是醒着,不就等于活了两辈子吗?金这辈子真划得来!而且他那么健康,什么病都没有,怎么会早死啊?他还说他从不做梦,因为根本就是清醒的,没法做梦嘛。煤太太听了就想,她自己坐在厨房假寐时,倒是一个梦接一个梦的。她和他真是大不相同啊。
金也很支持煤太太将家具用品罩起来,这是因为他也讨厌夜间这些东西发出反光。“我虽然睡着了,偶尔一睁眼还是看得到那种阴森景象的。”
城里的汽车越来越多,人们的夜生活越来越晚,所以最近整夜整夜,煤太太家门口都有汽车经过。家具用品被罩起来之后,煤太太便感到自己这个家“坚如磐石”了。那些从它们表面掠过的灯光显得飘忽无力,无法再让她害怕了。金也很高兴,口里不住地说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嘛。”他又说起虽然他夜里不醒来,对于那些车子的蛮横无理还是很有感觉的。
“这种草,民间叫‘蛇头王’,可以治蛇伤。以前我们老家屋外到处都是,老家的蛇也很多。这就是以毒攻毒的规律吧。”
金将书本放在胸口上,闭目躺在那里,煤太太只看见他的嘴在动。她感到很好笑,忍不住插嘴说:
“药草的学名叫‘一枝黄花’!”
“啊,原来你也知道的,你什么时候读了我的书?!”
“是在夜间。我的眼力越来越好了,我可以就着外面路灯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看书呢。”
金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煤想,那些月季花,已经生长到了地层的哪一层?也许金年轻的时候应该去研究植物,但他却做了一名推销员。话又说回来,如果金真的成了植物学家,他还会过现在这样一种生活吗?多半是房里挂满了植物的标本吧?这些年,他只是每天看那同一本野生植物的书,他从不去弄标本。不久前,很少出门的他跑到城中心去,然后就取了这些月季花种回来了。他含糊地说了一位亲戚的名字,似乎是那人给他寄来的。
煤太太之所以读金的书,是想找到丈夫思维的线索。说到底,她还是很羡慕他的。瞧他多么平稳啊!即使是家里钻进来了老鼠,他也不慌不忙。锁骨跌断之后,煤有过一段绝望的日子。金同来帮忙的小姨默默地承担家务,他很少安慰她。或许是由于金的镇定,煤自己终于挣扎过来了。煤一恢复体力,金又躺到他的躺椅上去了。他笑称自己“和瘫痪病人差不多”,煤觉得他的笑容是满足的。
门前积水这件事是突发的。那场雨下了两天两夜,下水道被泥沙堵塞了,半夜里,屋前变成了小小的水塘。金就是在那时候从床上跳下来,赤着一双脚冲进雨里头的。应急灯放在窗台上,照着花坛的塑料棚,他挥着一把锄头在雨中大干。大约干了两个小时,他挖了一条沟,将积水引走了。煤太太万万没想到金还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他就像在拼死一搏似的。
他回来的时候,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慢吞吞地换了湿衣服,慢吞吞地躺下了。煤太太用干毛巾替他擦着头发。
“它们得救了。不然的话啊,它们就全死了。那下面的生长环境,我们是想不到的,只能推理。从前有过这方面的教训……”
他说着话就睡着了,一边轻轻地打着鼾,嘴唇一边微微地动。煤太太想,他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在同那些地下植物对话?
上午太阳出来了。阿艺站在塑料薄膜棚那里,满腹狐疑地看来看去。
“煤太太,这里面并没有栽什么东西啊,可以将棚子拆掉吗?它们影响了排水,而且也很不美观。”
“阿艺,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亲自栽下去的,我告诉过你,是月季花,特殊品种,往地下生长的,金在夜里将它们从死亡的边缘抢救出来了。”
“哼,真顽固。自欺欺人罢了。有的人还真愿意这样过活。”
阿艺的丈夫在房里叫她,她回去时又扭过头来朝花坛看了几眼。煤太太觉得她的眼神充满了好奇,这就是说,她并不确信自己说的那些话。接着她就听见了阿艺和她丈夫在高声争论,争论些什么却听不清。
煤太太进屋时,看见金还在睡觉。他的心境真是平和。煤猛然想到:会不会所有栽下去的花种都只是漂亮的小石子?她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当时拿在手里有冰凉的感觉,还发出“叮叮”的响声呢!恐怕正是因为这种性质,它们才能往地底生长、开花?阿艺好像有了误会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她看来是不信的。
三十多年前,新婚的煤太太和新婚的阿艺一块搬到这栋楼里来时,这里还很荒凉。煤时常看见她的邻居搬一张小凳坐在门前看落日。当光线一点一点地变暗时,这个女子的背影给她的感觉便不仅仅是落寞了,它还显出某种顽固的意味。她们相见时彬彬有礼,两家的丈夫也如此。煤很少看见阿艺的丈夫,他是钢铁工人,下班后总在房里不出来,他们家里笼罩着阴沉沉的氛围。煤觉得,阿艺和她丈夫之间是和谐的,他们从不吵嘴。那么,他们今天是为了什么发生争论呢?为了花种子吗?现在是看不到落日了,生活在向里面收缩,但那个时候的那个背影,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从前看得见落日时,未来还完全隐没在混沌之中呢。
“我的亲戚住在油麻巷3号,是很远的远房亲戚了,所以平时也不来往。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过去看看。那地方因为拆迁,有点难找。”
金说的是带花种给他的亲戚。
“如果我去看他,就得找个借口吧。”煤说。
“你可以向他询问关于紫晶月季花的生长规律嘛。”
煤很兴奋。吃过午饭,她取消了午睡,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在市中心的那一群一群的新建筑里头,油麻巷已经消失了。煤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油麻巷3号的原住户都住在一排简易平房里头,他们的家已经被拆掉了。修轮胎的老头告诉她,冰老师就住在最西头的那间里面。
煤起先被冰老师的相貌吓了一跳。他像个野人,满脸乱蓬蓬的花白胡须,头发披到肩膀以下,也是花白的,眼神很混浊。
“紫晶月季花啊。”他的声音在胡须里头嗡嗡作响,“是从前有过的品种,现在还没有人能栽培成功呢。生长规律很简单:你将它忘记了时它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