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二)(第2/5页)
刨呀刨呀,尽管每一下都真切地感到有东西要出来了,但除了泥土,什么也没刨出来。我已经刨出一个洞了,下面的东西还在诱惑着我,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把那个东西揪出来。这时我恍然大悟地记起先前钻进自己掘出的洞里出不来了的那个小家伙,我错误地领会了他发出的叫声,那叫声其实是极乐,而我却以为是痛苦。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神奇宝地啊,吸引了这么多的动物在这里挖掘!他们掘到了他们渴望的东西吗?那几个人又是在这里干什么的?刚才那一个不是将主人的食物传递给我了吗?也许这里有暗道通到上面的。糟糕,不好了,旁边也有个家伙在掘,啊,他将我的洞壁掘穿了,他到我的洞里来了!这是个沉默的家伙,我将他全身摸了一遍,我居然摸到他那肉乎乎的背上有一对坚硬的翅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我用力推,要将他推出去,可是他居然打起鼾来,他在我的洞里睡着了。既然我的洞和他的洞现在相通了,我就顺着摸过去。啊,这个家伙,他掘了一条地道——地道里的地道。所有的家伙都在掘这种玩意儿吗?我不敢走远,我感到很危险,因为地道里头有可疑的响声。也许是别的动物在附近挖,声音传到这边来了,也许是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谁知道呢?我摸回我的洞里,同这个家伙待在一起,这样有安全感一些。自从掉下来之后,我总是缺乏安全感。虽然掘地引诱着我,其实我还是不想往更深的地底去的,我不属于地下动物。
同这个酣睡的家伙蹲在洞里倒也不错,不会被别的动物推来推去了。我仰起脸来,又看到了那束光,我分辨出那地方好像有一张门,门开了又关了,朦胧的光线也微妙地变化着。我心里一下子产生出思乡的伤感情绪。躺在那些干净的灶面上是多么舒服啊,那种夜晚,奇遇源源不断……贫民窟抛弃我了吗?可是这里,不也是贫民窟吗?刚才的那几个人,不就是直接同上面联系着的吗?我想到这里时,忽然被一阵强烈的臭味打断了。啊,是这个家伙在放屁!这不是一般的臭气,这种臭气熏得我头痛欲裂!我气急败坏地跳出了洞子,恨不得杀了这个释放毒气的家伙!
他醒来了,他那对奇异的翅膀扇动着,他飞到了两米多高的空中。那臭气,也飘散开来。我想躲开,可是要么踩了这一个的脚,要么被另一个用力捅了一下,他们不让我离开呢。那家伙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砰的一声落到洞里。他的屁倒是放完了,他好像又睡着了呢。“有的家伙最不安分,在梦里就可以起飞。”旁边那个人说。说话的人扇着一把蒲扇,像先前那家人家的主人一样在木盆里洗脚。“这是飞鼠,他有时在地下掘土,有时起飞。不过他飞不高,也就两三米高罢了。”那人又说,一边将洗脚水弄得哗哗响。这个人的做派使得我怀疑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莫非这附近还有房屋吗?被小动物们推着挤着,我只好又跳进我的土洞。我有点昏昏欲睡,就伏在飞鼠的背上休息。我摸着那一对薄薄的硬翅膀,心里想,如果他再起飞,我就到半空同他一起做梦。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没多久就听见那一家的主人叫我:“鼠!鼠!快飞上来!看见我了吗?”我一抬头,看见他在那束光里头,很遥远。我没有翅膀,他怎么叫我飞啊?我还没清醒过来,我身边的飞鼠就把我带到了半空。我伏在他背上,感到自己上升到了极乐的境界。他的力气真大!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又降落到那个洞里了,飞鼠并没有醒来,他一直在打鼾!多么幸福的小家伙啊。“洞底下还有洞,你不敢下去吧?”还是那个用木盆洗脚的人在说话,“哈哈,上面就是下面。”我感到他的声音那么刺耳,令我那么不安。
我忽然就回忆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同主家的一个小女孩最要好,她带我到水塘里去游水,下水前,她很郑重地对我说:“你呀,不要到中间去,到了中间就会顺着旋涡滑下去了。”我不懂她的意思。我俩待在塘边,抓着柳树的根在那里拍水。女孩叫“兰”,兰对我说:“你要是想逃跑,我可以带你跑的。”在当时,那些话我不想听。我跑到哪里去啊?我在主人家的灶台上过得舒舒服服,我又这么怕冷,冬天到野外去还不冻死吗?兰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又说,并不是要逃到外地去,就在原地我们也可以逃跑。那一天,我觉得她是在胡说八道。现在回忆起来,感到她一直就是知道贫民窟地下的秘密的,也许贫民窟的所有的孩子都同她一样早熟。那些小孩们不是故意跑到屋外去冻僵吗?夜半时分,谁又知道他们脑袋里转着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啊。那个女孩后来远嫁了,离开了贫民窟,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逃跑”。在家里,她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孩,成天诚惶诚恐,担心灾祸降临。她爹常笑说她“生错了地方”。我现在想起这个女孩,也是想的逃跑的事,我这算不算逃跑呢?这是不是她希望我来的地方?这里很温暖,又没有白天和黑夜,你想睡就可以睡,用不着到谁家的灶台上去,只要挖一个洞蹲在里头,免得别人来推你就可以了。至于没有光,只要眼睛习惯了也没什么关系。
糟糕,那个人将洗脚水倒进了我们的洞里。我虽及时跳了出来,可是飞鼠睡在了泥浆里头。他一点都不在乎,还是轻轻地打呼噜。“他啊,生活在梦想中。”那人说道,我是不喜欢自己身上弄得泥乎乎的,何况还是人的洗脚水,想想都恶心。飞鼠怎么会对这个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实在想不通。再说这个人,恐怕有虐待癖吧,我最好离他远点。可是我一走,他就追在后面喊:“哪里去?哪里去?你想找死啊!”他说得那么凶恶,我又不敢动了。我站在一块大石头旁,那些小动物合力推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石头上。后来我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躺在地上动不了了,他们才罢手。我听见飞鼠又飞到了我的上空,那个人在说:“你看看他,他有多么从容。这种风度是学来的吗?不,这是天生的。”我看见那束光离得更远了,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飞鼠在黑暗中飞过,它也许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有对翅膀真好啊。我摸过他的身体,那是同我很相似的身体,看来翅膀是进化的结果。随时入梦,高兴待就待,要飞走就飞走,多么潇洒的生活。原来这就叫生活在梦想中。他是如何成了我们这个类别里头的特权者的呢?我就是再进化,恐怕也不可能让我的背上长出翅膀来。他是个异类。那么我是什么类呢?人们叫我“鼠”,可是我又不是一般常见的那种鼠,我的身体大得多。我独来独往,对自己的父母记忆淡漠,对同异性的苟合也没有兴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后代,我就是这样一个似鼠非鼠的家伙,一个蹲在贫民窟人家的灶台上吃闲饭的,一个稀里糊涂掉进了贫民窟下面的地道里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