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五)(第3/4页)
我被消毒了吗?我不知道。我从床底下慢慢走出来,又听到了虾姨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见过小鼠有这么干净!不过呢,明天又脏了,还得再烤,哼!他啊,要是像那一些,我就将他接回去了。”我知道“那一些”指的是另外那些同胞,他们的身体都变成了日夜燃烧的煤块,他们身上当然不会有病毒。可是他们是如何做到那样的呢?看来虾姨是不打算要我回去了,她站在窗口那里冷冷地看着我。难道他们要每天这样烤我?即使每天烤,一条蛇又怎么能变成烧红的煤块呢?被老头从床底下扫出来的同胞在墙根排成一排,老头一棍子扫过去,他们又溃散了,钻到了床底下。他打累了,就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说:“谁想偷懒?谁想偷懒?小心大爷的棍子!”我往床底下一看,那些家伙都在簌簌发抖呢!小公鸡从他肩上飞到半空,然后落下来,在房间里掀起一股热浪,浪头打得我倒退几步,靠到了墙上。我注意到房东身上并不发热,但他也一点都不怕烫,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放下棍子,到橱柜里拿东西出来吃。他吃的似乎是一碟黑色的小球,从他的吃相来判断,那食品很硬。他的牙齿间发出很大的崩裂声,莫非他咬碎的是金属一类的东西?他的牙真厉害啊。这时有一道阳光从敞开的门外射进来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脸。原来他的左边脸上有一个巨大的瘤子,将嘴和鼻子都扯到了一边。那瘤子红得发紫,上面居然还穿着一个铜环,有脓从那穿环的洞眼里流出来。该死的,他身上有这么重的毒,却一心想着帮动物们消毒!人啊人,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他们!他将那一碟小球通通咬碎,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的牙就像钢牙。“一听来!一听来!”我看见虾姨又站在门口了。为什么他的名字叫“一听来”呢?好古怪!虾姨又说:“他要有你这么干净我就放心了。他总弄脏自己!”老头笑起来像妖怪,张开的嘴里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颗牙。刚才他是用什么东西咬那些小球?“你这就走了吗?你不带他回去了吗?”房主老头问虾姨。“这下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他们要封路了。小鼠嘛,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费心了啊。”“瘟疫过来了吗?”“昨天。死了两个了。我就担心小鼠要发病,他身上那么脏。”他俩的对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的。
房主又从橱柜里拿出一大盘黑球放在地上。这种球小得多,只比家鼠的粪便大一点点。我的那些同胞都围拢来了,匆匆地吃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我也想吃,可我又害怕被它们烫着。房东说:“你这只小蛇鼠,还不到你吃饭的时候呢。他们吃的是块煤,你吞得下去吗?”当然,我可不想让块煤在我肚子里头燃烧,我认为自己没必要这样来消毒。这时他就端出一碗黑水,说是让我“洗肠”。我看着肮脏的黑水上的泡沫,犹豫着。他大吼一声:“还不赶紧,你都快死了!”我就开始喝了,这种水喝了之后有点头晕,晕晕乎乎中我心里涨满了思乡的情绪。仍然是那片牧场,那片天。天空飞雪,同胞们躲在地洞里。他们都快死了吗?不,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在拉肚子,要将整个夏天吃进去的脏物全拉得干干净净!哈,原来是我在拉,已经拉了一大摊了。主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拉干净了吗?”主人问。我摇摇尾巴表示拉完了。主人撒上煤灰,随便乱扫几下,将我的粪便扫到灶脚下。他似乎认为粪便一点都不脏。那又为什么要洗肠呢?真弄不清他们是什么意思。“虾姨把你交给我来处理了。”老头又说,“你给我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我的腿发软,我站不起来了,趴在地上一下也动不了,我觉得自己会死。“你站不起来吗?那就算了。你们都这样。你爷爷那年来串门,把我的烤猪肉吃了个精光,可是我叫他从地上跳到灶头,他就跳不上去!”老头唠唠叨叨地躺到床上去了。这时那些吃饱了的同胞陆陆续续离开盘子,靠墙排成一排打起瞌睡来。我感到房子里头又升温了,与此同时,我的腿也在恢复力量,我尝试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热啊,热!一定是房主和同胞肚子里面的煤球在燃烧。他们都在睡,仿佛高温令他们惬意无比。突然,三只公鸡在屋当中打起架来了。两只大的攻击那一只小的,将那只小的冠子都撕裂了。小公鸡脸上血糊糊的,蹲在地上将头努力藏到胸脯毛里头去。那两只还不放过他,继续攻击他,在他身上乱啄,啄得毛都掉下来,身上啄出了血。看来他要死在同胞手里了。正在这心惊肉跳的瞬间,他一下子就腾飞起来了。他张开翅膀,像鸟一样在空中飞了一个圈,然后重重地摔了下来。房子里被他掀起热浪,我都快中暑了。他在地上急骤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另外两只围拢来啄他的羽毛,一束一束地啄下来,他们的动作凶暴又迅速,很快小公鸡身上就光秃秃的了。公鸡们闹腾的时候,我那些同胞们都在昏睡,可是有一只家鼠出来了,他长得同我从前在别人家里看见的那只一模一样,也是左后腿那里有一块白毛。他从小公鸡的背上用力咬下去,扯下一块肉,很快地吃起来。吃完一块又去撕咬第二块,将小公鸡的背上弄出一个大窟窿。从门口射进来了一道光,我看到了窟窿里的内脏。家鼠叼着那块肉到了我的面前,向我炫耀似的大嚼,我闻到浓烈的腐败的臭味。难道是这块肉发出的气味?小公鸡不是刚死吗?肉还是鲜活的啊。啊,没有毛的小公鸡居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背上那个窟窿格外显眼。他摇摇摆摆地朝我走过来!家鼠立刻叼着那块肉钻进洞里去了。白白的身体,鸡冠上面的血都凝结了,圆圆的眼睛瞪着我。我感觉他只要再走过来几步,我就会被他体内发出的热辐射灼伤。他在原地跳了几下,有几粒弹子样的小球从他背上的窟窿里蹦了出来,落在地上,燃起火苗,一会儿就烧得不留痕迹了。他再蹦几下,又有几粒飞了出来,我都看呆了。他蹦呀蹦的,直到将体内弄空了才停下来,倒在地上。这时他身上的热辐射也消失了。我走到他面前,拨了拨他。天哪,他只有一层皮了!连骨头都消失了!我还想将这一小堆秽物看个明白时,就听见房主在床上说话了。
“他嘛,就是有意来报复我,死在我屋里的。要知道我这里是容不得死东西的,我最怕看见死。好久以来啊,我因为怕天天做噩梦,所以我才更起劲地消毒嘛。”他说着就下了床,也蹲在小公鸡的遗骸边,用火钳去拨弄那张皮囊。他口里喃喃地说:“瘟疫啊瘟疫。”我心里暗想,他都已经烧没了,剩下这点点皮囊,里头还会有瘟疫?既然有瘟疫,他又为什么不马上扔出去,而是老用火钳去拨?他突然又将矛头对准了我,凶狠地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问我:“你,蹲在这里看什么?这不是给蛇看的东西!”我担心他用火钳来戳我,赶紧往床底下躲。我从床底下看见他将那张鸡皮夹到一个碗里,然后将碗放到橱柜里头去了。我真是吃惊!这个人说的同做的会这么相反!另外那两只公鸡也出来了,围着主人叫,还飞起来啄他。他们是抗议吗?那么抗议什么呢?是他们大家(包括那只鼠)将小公鸡肢解了,主人将剩余的一点点皮囊收到碗柜里去了。难道他们又不满意了?这屋里的高温到底是怎么回事?主人将脑袋伸到床底下来了,问:“蛇啊,你想吃东西吗?可是煤球不是给你吃的,你吃了就会被烧得灰都不留。给你吃这个吧。”他将大把青草扔到床底下。我可不是食草动物。当我厌恶地离开那些草,到墙边去睡觉时,那些草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又令我返回。这是什么气味?我尝试着吃下几根,这多汁的东西让我的嘴角流下绿色汁水。我感到异样的兴奋,真恨不得乱蹦乱跳。我极想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说不清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同阴暗有关。于是我往大柜后面的阴影里钻去。啊,那种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曾经有过的对故乡的思念又煎熬着我了。我还待在这个大垃圾桶似的贫民窟里干什么啊?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马上回到故乡,我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都快爆炸了。然而我的腿这么细瘦,就是走到城里去一次都那么费力;我也不知道去草原的路,万里迢迢,我会死在路上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我只能满身病毒地待在这个垃圾桶里,成日里做清洁,消毒。主人又为什么要让我吃故乡的青草呢?让我的欲望破灭,这就是他处心积虑想达到的目的,大概他认为这对我有益吧?故乡故乡,我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没料到我还能吃到故乡的草,这当然是那里的草,我记得那么清楚,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时,我的祖先天天吃的东西。房主到过那里了吗?还是有个使者穿梭于两地?我想呀想的,就睡着了。梦里头有人在说话,是虾姨。虾姨说,我可以走得到草原。“只要试一下,腿子就强壮起来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看来我得赶快醒来,去尝试。我用力一睁眼,看见主人将头探到床下来了,他瞪着我,那两只倒三角看得我心里发憷。“街拐角那里有两条蛇被烧死了,整个地区都在消毒,他们往哪里跑。哼哼。”他叫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