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大娘(第2/4页)
厨房里没有响动。
“小满!小满!”我加大了声音。
还是没有动静。我只好用脚踢门。这时两个女儿和大外孙都来了。大女儿用骨牌凳砸开了门。
厨房里没有小满,门窗从里头关得好好的。
玉兰发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像是傻了一样。
我想起了地道的事。今天一天,我怎么老是接触这件事呢。
“可以到井边去看看。”我脱口而出。
慧兰和大满立刻开了门向外跑。
“这事根本不必着急,我敢保证他现在好好的。”我对玉兰说。
“我才不急呢,”玉兰发出一声冷笑,“这家伙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享福,这种儿子不如没有!慧兰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去那种地方了,还有妈,您也知道的,对吗?”
我像木偶一样点了点头。
夜里小满没回来,不过大家都睡得很沉,也许是想通了吧。
小满是早上回来的,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去开,还是我开的。他看来真是钻地道去了,灰头土脸的,一边脸上有擦伤。
“小满啊,你是怎么从厨房出去的呢?”
“你们这些人啊,太呆板了!你们都不看看灶台下面,那下面有个活门嘛。还有的时候,你们就要看,呃,看墙上。墙壁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伪装的嘛。哎呀呀,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来说你们好。外婆我告诉你啊,到处都有那种洞,一留心就看到了。”
他啃着冷窝窝头,摇头晃脑地说话。我让他去厨房指给我看,他又不肯,说是每个洞口只能进去一次,人进去了之后,洞口就消失了。下一次又要找新的洞口。
“墙壁上啦,阴沟里啦,树干上啦,到处都是!”他不耐烦了,“不要说这种事了好不好啊,不然妈妈又要打人了。”
我带着问题去见袁氏大娘。隔得老远的,我看见她居然在从井里扯水上来!那一大卷绳子就挽在她胳膊上呢,真是奇迹啊。等我走到面前,水已经扯上来了,有大半桶。
我想起“妖怪”这个词,我的声音在发抖。
“袁氏大娘哎,给我讲讲井里的地道的事吧。”
本来她在盯着打上来的大半桶水出神,听到我说话她就抬起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细看她的脸,那脸上像地图一样爬满了皱纹,既有纵向的皱纹,又有横向的,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分岔,多得让人产生恐惧的联想。我掉转了目光。
“你家的小淘气,偷了我的梳子呢。”
我突然又听到她那小女孩似的、怪异的声音,心里好一阵不习惯。
“你说说看,这是哪一年的事啦?”
她又说,还将秃头伸到我面前来。
“您是说、说小满吗?”我抖得更厉害了。
“正是小满啊。那个时候我可是满头黑发,一脸光鲜啊。”
她同我谈话似乎比从井里打水要累得多,说了这几句之后就坐在石礅上揉胸口,说“累坏了”。然后她就闭目养神,不理我了。
来打水的人多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用这个公用的大桶了,各人带着自家的小水桶和绳子。我就问二喜是怎么回事,二喜翻眼想了想回答说:
“袁姥姥用大桶吊了猴子上来,大家都说不吉利啊。”
我终于看见蛙人了。蛙人不是被袁氏大娘用水桶打上来的,而是沿着井壁爬上来的——他的肚子上有个吸盘。他大约半米高,全身长着灰绿色的、皱巴巴的厚皮,除了头部和人相似之外,身体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型的青蛙。当时是清晨,打水的人们还没来,蛙人蹲在袁氏大娘面前,他似乎在哭泣,袁氏大娘正在抚慰他。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走吧,你走吧。”袁氏大娘说。
蛙人的肚子一鼓一瘪的,他啜泣着,往井沿爬去,然后他就下去了。
我简直看呆了。
袁氏大娘看见我,便招手让我过去。
“这是我兄弟,他在下面太寂寞了。”她说。
“他是一个人住在下面吗?”
“怎么会一个人呢?他有一大家子!他们是战乱的那一年躲到地下去的。我本来也想去,可是又下不了决心。”
我想到了一件事,就开口说:
“他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是啊,他比我大两岁呢。他想上来住一阵,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他怎么还能上来呢?”
“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我由衷地叹道。
“恐怕你去看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了。”袁氏大娘含糊不清地说。
我想,外孙小满一定知道某些底细,我要去找他问个水落石出。小孩子,大约不会守口如瓶的吧。
但是小满整天在外头跑,根本就不见踪影,他连中饭都不回来吃了。问玉兰呢,玉兰又像是聋了一样。
我心里有种预感,所以到了晚间,我就到厨房里等着,灯也不开就那么坐在板凳上。过了一会儿,小满就像猫一样扑到了我怀里。
“乖孩子,快告诉外婆地下的那些事吧。”
“不。袁太姥姥不让说。”
“傻瓜,是袁太姥姥让我来问你的。”
“真的吗?真的吗?问我什么呢?要不要把泥蛙的事也讲出来呢?”
“要、要!她就是要你告诉我泥蛙的事。”我连忙说。
“好。泥蛙有四只,全都将脑袋埋在泥洞里。”
“就这些啊。”
“就这些。”
“为什么要将脑袋埋在泥洞里呢?地上的泥蛙并不这样啊。”
“他们要听啊,埋进土里才听得见很深的地底的响动嘛。他们可不是真正的泥蛙。”
“我知道。他们是人。”
“你都知道了嘛。”小满扑哧一笑,将脸埋在我怀里。
“快告诉外婆你是怎样钻到下面去的。”
“我这就说……”
他没来得及说。因为过道里有响动,什么人站在那里了。
站在那里的是玉兰,小满一看见她,就惊跳起来跑掉了。
我看过了厨房的灶台下面,我也仔细检查了家里的墙啦,储藏间啦,地板啦,床底啦这些地方,我一无所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就会认为小满的话全是无稽之谈了。这个小孩现在就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每当我要同他讲话,他就跑掉了,抓也抓不住。大外孙很可能知道小满的秘密,因为他看见我在房里追赶小满时,他就捂着嘴笑。我就问大满是不是看见了小满去找袁氏大娘。
“他还用得着去找啊,袁太姥姥每天都来房里接他呢。”
“我怎么没看见?!”
“他们走地下通道嘛,没人看得见他们。”
我再追问下去,大满就说:“没看见,不能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