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第2/3页)

我再一次醒来之际,突然就置身于她俩所在的茅屋了。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在桥上,因为我的手摸到冰冷的钢板。但我为什么清楚地看见了这间茅屋和这两个女孩呢?现在我知道了,她们已经不是女孩,而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们只是嗓音像女孩罢了。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嗓音。她们似乎也看见了我,但她们究竟是看见了我这个人的身体,还是看见了一个什么别的影像呢?两个女人的样子都有点凶,有点目中无人。瘦一点的那个似乎更为警觉,反应特别快。茅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她们一人坐了一把,我站在门边。坐了一会儿,两个女人都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和木梳,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一边梳头一边聊天。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听,她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并不是说我不懂她们的语言,她们用的语言同我用的语言是一样的,而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对那些话反应不过来。我眨巴着眼用力听了好久,只记住了几个词,它们分别是:“河”、“亭子”、“笔记本”、“雨伞”。这时瘦一点的女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机警地推开门,朝门外看了看,然后回转身来朝屋里这个女人做了个手势,于是两个女人一齐出去了。我发了一会愣才意识到应该跟她们走。

门外是山间小路,我远远地跟着那两个人,我听见她们在大声说笑。她俩不好好走路,居然争吵、扭打起来了。胖一点的女人将瘦一点的女人摔倒在地,瘦一点的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当我走过去到了她们面前时,瘦一点的女人忽然发狠地说:

“这下可全完了!你看这个人多么起劲地跟着我们啊。”

她这句话我倒是听懂了。

天阴了下来,有点要下雨的迹象,胖一点的女人提议到亭子里去躲雨。于是我果然看见前方有一个亭子。那亭子看着很眼熟。待我们快走到亭子前时,雨就下起来了。我们三个人都跑步冲进了亭子。进了亭子我才看清这并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同主屋相连的室外的门厅。穿过走廊我们就进了主屋。房子很高,显得空荡荡的,家具上蒙着灰,大概有段时间没住人了。门响了一下,那两个女人走进一间内室就不见了。

我撩开客厅的窗帘看外面,外面雨蒙蒙的,并没有什么山,周围的环境看上去有点像景兰家那一带。我心里有点高兴,但是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我明白我并不在这个屋子里,我还是在桥上,栏杆那铸铁花格上的毛刺弄痛了我的手背。说老实话,这种晕眩的虚无感太不好受了,我倒宁愿回到桥上去。我用力看,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也摸不到自己的脸。烦恼之际我看见了旋梯,我就顺着梯子上到二楼。我,一个没有身体的透明的影子,现在正在楼梯上。楼上是一个用玻璃封闭起来的平台,玻璃成拱形,整个平台亮堂堂的,雨打在玻璃上,发出好听的声音。那两个女人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喝茶,她们大概上来有一阵了。我虽然没有身体,但她们立刻就看见了我,同时站起来瞪着我。我站在离她们较远的楼梯口。我感到自己是不速之客,就转身下楼。我听见她们在我背后放声大笑。是讥笑我没有身体吗?我愤怒起来了。

外面下着雨,我即使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也不习惯于走到雨里头去,而且这雨不像会停的样子。我只好在客厅里乏味地游来游去。在客厅的右边,那两个女人刚才进去的内室旁边还有一张小门,我用手推了推它就敞开了。是一间没有窗的房间,黑得很。我正要将门带上,里头就有人说话了。

“我姐姐她们不让你上楼吗?”是景兰在说话。

“谁是你姐姐啊?”我心中一喜,连忙朝他靠近几步。

“就是楼上那两位女士啊。”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里的黑暗,但我并没有看见景兰,他在哪里说话呢?

“哈哈哈!你不要找我了,我同你一样嘛。”

“景兰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像你家附近呢?”

“这就是我家附近啊,我们不是刚刚才分手么?”

我想了想,觉得他没说错。我们在他家里时,他说让我去看我想看的那个地方,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是我梦见无数次的地方吗?也许真的是吧,这房子虽不是青砖瓦屋,也可以算作两层的楼房。那么外面有庭院吗?有银杏树和小路吗?雨下得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如果不过分挑剔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我已经到过了梦中的庭院。可是我对自己不满,因为我的身体没来,我的身体在铁吊桥上,我已经脱掉了鞋,我的赤脚踢着吊桥边上的栏杆。

“到过一次这种地方,就回不去了。”景兰的声音有点幸灾乐祸。

“那我还不如不来。”

“已经晚了,你早就应该想好的。”

我有点后悔,因为我想访问的不是这种蒙灰的房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失去身体。

“你伸出手来。”景兰在暗处对我说。

我从铁桥的栏杆上缩回我的赤脚,将双手伸向眼前的烟雾。我的两只手立刻被景兰的手捉住了。原来景兰的手已经变成了铁的手铐,我被铐住了。

“这样就好了,你不会胡思乱想了。你听楼上那两位又在说你,她们从早到晚都在说你的事,所以你就以为自己先前到过这里了。”

“我很厌倦!”我冲口而出。

“瞧,雨停了。这就是生活,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的家族里的人全住在这个屋子里,你没想到吧。这个家和我外面那个家只不过是一墙之隔,这件事你十年前就知道了。”

我和景兰边说话边朝台阶上走去——两个没有身体的人在空中交谈。

我对景兰说没有身体很难受,景兰笑了笑,要我看前面。

雨雾已经散去,一条狭长的小道清晰地显现出来,但是小道的两旁没有古银杏树,只有一些我没见过的红叶灌木,小道的尽头似乎是森林。景兰的姐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们果真是在谈论我。两个人的意见好像相反,说着说着又吵起来,然后其中一个又哭了。我听了之后感到很窘,就扭了扭身体,这时桥上的景兰就将我的手铐得更紧了,我差点发出了尖叫。我感到这是一个让人发狂的地方,我是不是已经发狂了呢?现在我很想躲开景兰,但又躲不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隐秘的念头,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的身体,在铁桥上被他紧紧夹住了。正在我打着逃亡的主意的当儿,他一下子伤感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