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5/5页)

她用一只手抓住胸口的衣服,满脸痛苦地往地下坐去。我想扶她起来,她不让,过了一会儿她自己缓过气来了。她告诉我说:“我不能想那些事,哪怕那些事过去很久了也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直以为她是……可她不是。此刻她的背影是多么苍老啊。

做小工的田儿过来讨水喝了,他涨红着脸,显得很兴奋,大概是因为找到了事做而兴奋,不过又好像还有些其他的原因。打井这事是枣村人生活中的大事。

“这个老巫婆,”田儿放下杯子,指着顶针老娘的背影说,“村里的事现在全是她在捣弄。我听爹爹说,乔村的人天天在她家里开会。都知道这地方没水,可我们就是要打井,一直打下去。这是顶针老娘在她家对乔村人说的,又有人说是老村长的意思。”

“田儿,你喜欢打井这活儿吗?”我问他。

“我?我不知道。他们叫我,我就来了。我在那边弄水泥,我想起了妈妈,心里想哭。”

“为什么呢?你又没有远走他乡!”我感到很诧异。

“可这活是打井,井一打好,我还能不下去吗?一下去……”

他摆摆手,掉头就走,因为工头在那边骂他了。

田儿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是谁让这些人中了邪一般往井下钻呢?

我学会了睡觉时“留一只耳朵值勤”(顶针老娘告诉我的),我将自己抑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于是老村长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响起来了。他似乎在墙壁里头讲话,嗡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可我不知为什么断定他是在同我讲枣树的历史。他的话里头有些这样的词——“秋风”啦,“钻探”啦,“悬崖”啦,“梅花”啦,“垦荒”啦,“白蚁”啦,“人口流失”啦,“地裂”啦等等。他甚至含糊地说到一种什么理想。

每当我用力醒过来,高声呼叫“老村长”时,他就沉默了。深秋的墙壁冷冰冰的。

我只好强迫自己重新入睡,因为我渴望从他口中听到某个关键的词。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想出那个词来了,它火辣辣地在房间里的黑暗中游走。这样的夜是希望之夜,我甚至听到枣树的枝叶从窗口那里伸了进来,同我一道倾听呢。有人进屋来了,是顶针老娘,顶针老娘将一本小册子放在我枕头下面了。我问她:“这是村谱吗?”“是啊。”她说。

每天,我都要重复这种事。我想着枣村,从前的枣村就出现了。那不是半山坡上的一个村子,而是悬崖上的一个鸟巢。鸟巢被它的主人遗弃了,里面住满了山蚁。我知道这些山蚁就是我们枣村人。大风吹来,鸟巢摇晃得厉害,枣村人死死地攀住巢里的那些棍状物。

“村谱里头写了鸟巢的事吗?”我问顶针老娘。

她正弯下腰到我的床下面找东西。

“当然啦。你刚才已经看见了啊。”

我再去想枣村时,鸟巢就不见了,冰雪覆盖了这座山。枣村人移居到了山下的平原上。这是些极为矮小的黄种人,他们的家是通向地下的一些深洞。一旦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那些洞里,他们很久很久都不出来。

“我们是什么时候移居半山腰的呢?”我问顶针老娘。

“地震那一年。因为泥沙堵塞了所有人的家。”

在夜里,枣村的历史给我带来无尽的惶惑!

“阿牛,阿牛,你都记下了吗?”

顶针老娘为什么也对我寄予这样的希望呢?我将脑袋偏向有枣树枝伸进来的窗户的那一边,听到那些紧张的枝条在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