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手记(第3/5页)
“你为什么也要学着像我一样搞这种把戏呢?前些日子我在家里上吊过一次,那可是由于心理上的需要啊。我是一个人,所以才会有这些怪里怪气的需要。你是一只猫,你就是再了解我,也变不成一个人。所以你是不可能有我那种心理上的需要的,你说对吗?你现在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我一看见你就觉得自己有罪。你不应该到冰箱里去,那不是你待的处所,要是你饥饿难当,你可以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充饥。为什么你不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呢?你的心太软了,这于你、于我都无好处,只会使我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阴险、更冷血。我说的这些你听见了吗?你要是听见了,就动一动眼珠子,好让我放心啊。”
我从不曾感到我的主人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自言自语说完这一通之后,我觉得他实在是丑陋不堪。不过他说得多么在理啊!他是背对着我在书桌那里说的这番话,即使我转动我的眼珠子,他也未必看得见。我还是用力睁了睁眼,而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我听见有一个人在楼梯那里上上下下的,莫非是他?!
冰箱事件之后,我的一条腿坏掉了。我的体形因此变得很不雅观,走路一瘸一拐的。主人出于怜悯,将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几乎顿顿有鲜鱼,有牛奶。而我,由于吃得太多活动太少经常腹泻。我发现我的受伤对主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段日子以来,他对我的挂牵越来越多了,这使得他无法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每天上午他都得出去到市场采购,不光为他自己,主要是为我的一日三餐操心。不时地,他还为我增加一些美妙小吃——紫菜、鱼松之类。他的生活在逐渐接近普通人。我心里对此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既暗暗高兴,又觉得内疚,还有点担忧。我感到主人在为我做出牺牲,这样做很可能会引起不好的后果。他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有特殊需求的人,现在他如此压抑自己的本性,会不会导致恶性发作呢?要知道,在我进入他的生活之前,他可是过了几十年不管不顾的日子,从来也不会委屈自己的。
不过我的担心渐渐显出是多余的。主人的性情并没有因为我的受伤而加倍畸形,相反,他有了某种程度上的振作,他对生活更为积极了,也不再像过去那么无所事事了。人如果对日常生活稍微有点讲究的话,一日三餐,外加室内卫生之类的活儿是要占去很多时间的。我刚刚受伤时主人做这些事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因为他早就适应了简单的生活,冰箱里堆的全是那些现成的食品,现在却要买新鲜的,尤其是还得专门为我准备饭食。所以有时候,他简直有些手忙脚乱了。不过他的能力很强,很快就将家务打理清楚了。到了最近,他简直是有点以做家务为乐趣了,还边做边吹口哨呢!这一来,他胡思乱想的时间自然是减少了,只是在早上起床后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陷入遐想中不能自拔,然后他就像听到了警笛一样一跃而起,“投入了日常生活的洪流”(这是我形容他的句子)。
有一件令我万分惊讶的事发生了。那一天,我在房间外面散步回来时,一眼就见到那个黑人站在我们门口,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但他推门进去了。五秒钟之后他又出来了。他仍是那副表情:牙关紧咬,目光逼人。他像浓黑的影子一样闪进电梯内,悄悄地下去了。我进到屋里,看见主人在灶上煮鱼汤。他系着围裙,忙得不亦乐乎。那五秒钟里头发生了什么呢?是他们之间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还是主人根本没看见日夜盼望的不速之客?我通过观察发现后者的可能性最大。莫非他心中的偶像倒塌了?
第二天我更为仔细地观察他,一大早,他去阳台上发愣时我就死盯着他。我的观察告诉我,他心底的期盼一点都没消失,还因为时间的浓缩而更强烈了。他的眼睛看着天边,双手痉挛一般抓住阳台的铁护栏,我真担心他要从这高楼上跳下去。一会儿工夫,他眼里就盈满了悔恨的泪水。他悔恨什么呢?是因为他当时没有觉察到黑人的光临,而后来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一点吗?那么,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麻木,连朝思暮想的人的到来都错过了呢?据我的经验,黑人虽动作如浮水之人,也还是不至于无声无息的。答案只能是主人被日常生活压迫得神经有些麻木了。当我想到此处的时候,主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用冷水冲了冲发热的脑袋,洗了一把脸,便义无反顾地提着菜篮子到市场去了。他的自我控制力变得多么强了啊。
主人的工作效率很可能是更为提高了。有时我看见他走进密室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而他在工作上也似乎更为春风得意。他仍然不同任何人密切来往,坚持着寂寞的单身汉的生活。我是从老编务的口中得知主人的提升的,我听见那老头称他为“社长”,还责备他说他的个人生活太清苦了,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当时我脑子里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那黑人叫他放弃一切,跟他去天涯海角,他会不会去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了。
一般来说主人半个月才去一次报社,因为那社里还有一位社长在主持日常工作,我的主人常在电话里和他讨论工作。有时也有报社的人打电话来,不过这种情形不是太多。近来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家里的电话频繁地响起来了。据我观察,来找主人的那些人基本上都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而是为了一些私人恩怨在电话里头向主人诉说。由于打电话的人比较多,那些人又似乎属于各种各样相互对立的派别,每个人打电话都在攻击另外的人,主人的态度就显得十分滑稽。主人对每个打电话来的人都加以赞赏,并附和他们的言论,在电话里搞得皆大欢喜。于是我作为旁观者,就听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从主人口里说出来。他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说的时候巧舌如簧,说过后又长吁短叹,后悔不已,厌烦至极。但到了下一次,电话铃一响,他又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接听,有时搞得都耽误了他做家务。我对于他报社里的那些“长舌妇”是极为反感的,心里认为他们都是些寄生虫。同时我又感到迷惑:像主人这样我行我素的清高人物,怎么会如此在乎他这些鄙俗的下属,甚至不惜亲自去污水坑里搅和呢?为了表明我的反感,我好几次跳上茶几,假装无意似的往电话机上跳,将话筒弄得歪向一边,使得那些人的电话打不进来。然而主人近日变得格外精心了,他隔一会儿就来检查一下电话放好没有,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所以我的小小的阴谋没法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