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2/10页)
“是这样,”齐四爷说,“大概七点半了吧。你会习惯的。”
我们开始吃干粮,齐四爷还带了两壶水,他给了我一壶。吃完干粮,齐四爷就站起来,说要找一家人家借宿去。我很高兴,因为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们摸索着下了马路。吃了东西之后,我心里的害怕就减轻了,但还是担心着,怕遇到强盗。我听过太多的关于黑夜里的强盗的事。
马路下面有一排土屋,齐四爷摸到第一家,他没有去敲门,而是敲窗户,就像故事里的强盗一样。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答应了。齐四爷压低了声音同那人说话,我听不清楚,只觉得那人似乎很烦躁,齐四爷正在同他解释。越听到后面我越失望,因为里面发出了吼声,敲窗子的不是齐四爷,而是里面那位了,他在警告齐四爷。也许他将齐四爷当强盗了吧,但又不像,他们俩像是老熟人。齐四爷只好放弃。
第二家要好一些,齐四爷轻轻一敲那人就打开了窗子。可是这只是假象。他一翻过窗户就进到了屋里,我没想到他还如此的身手矫健。当我不耐烦地等在窗外时,里头已经打起来了。只听见一片杂乱的响声,然后齐四爷就被扔出来了,像扔一捆柴一样,那人的力气一定非常大。齐四爷痛苦地呻吟着,间或又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大力士啊。”我问他里头的人是谁,他说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因为根本就看不见。他还说就因为这才打得过瘾。
“敏菊啊,我们就靠着这墙根睡一下吧。动作要快,不然那家伙跑出来,我们又睡不成了。他想要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齐四爷边说边坐下去,一会儿就打起了鼾。而我呢,就势伏在他膝头上,不到一分钟就入了梦。
我似乎刚睡着就被弄醒了,于是气得哭了起来。我闭着眼,被齐四爷从后面用力推着爬上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路我才真正清醒。我向齐四爷提出要在大路边再睡一睡,他说不行,因为那些鬼魂不会放过他。
“要睡的话就只能到马路下面去找那些人家借宿。”
“可是他们不让我们借宿啊。”
“正是这样。不过刚才我们已经睡了一觉,对吗?”
“为什么你要进去和那人打架呢?你和他打架,他就不让你借宿了。”
“这种事是忍不住的,只好这样下去了。”
我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周围是如此黑暗,齐四爷却熟门熟路似的,知道从哪里下马路,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家可以借宿(虽然没借成)。难道他对这条路如此熟记于心了吗?还是他长着夜猫的眼睛?如果说他长着猫眼,为什么他又说在那家人家什么都看不见呢?他似乎听到了我心里在发问,说:
“我夜夜都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你想,我还用得着睁开眼来看吗?”
天一直没亮,我也没法睡,就这样走啊,走啊,腿像灌了铅一样。有一刻我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一边走一边啜泣。
“哭什么?”齐四爷责备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可是我怎能回去呢?且不说已走过的漫漫路途,在这种漆黑的夜里途中可能遭遇的不幸,只要一想到放弃去猴山的乐趣,我就会万念俱灰了。昨天我向阿三他们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猴山是什么?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猴山!”他们肯定地说,“你被那老头骗了。”当时我骄傲地认为他们都是蠢货,懒得同他们解释。我还发誓,以后再也不同他们讨论这种事了,因为只会使自己变得怒气冲冲的。猴山是我同齐四爷之间永久的话题。就是我在他家过夜的那天晚上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据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猴山,山上的猴也不是真正的猴,而是人与猴之间的一种动物。它们身上有毛,但头部却光溜溜的,而且脑袋也很大。最奇怪的是这些猴相互之间有我们听不懂的、复杂的语言交流。如果在春天里的某一天去猴山,某些猴子便会突然对你开口说人话。但是这种事是很稀少的,时间也必须凑巧,据说是中午十二点,太阳正对你的头顶的时辰。我问齐四爷去过猴山没有,齐四爷说他这一生仅仅去过一次,那一次的情况不堪回首。本来他发了誓,再也不去那里了,可是后来的几十年里头,他总在想着破坏自己的誓言。这两年,他感到自己活不多久了,终于下决心前往。他说,如果他死了,我千万不要将看到的情况说出去,只要记在心里就好。我问他猴子是不是会吃人,他说猴子是很凶残,但对人很友好,决不会吃人的。那么,他为什么会因此而死呢?齐四爷说这是一个秘密,到了猴山谜底就会解开。齐四爷说的事情虽然可怕,但我并不明白那事的底细,对于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的事,我是不会那么害怕的。我是多么想听猴子说话啊,还有什么是比同一只说人话的猴子交朋友更大的诱惑呢?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决心将自己的双腿忘掉,这一来,我就像浮在空中往前移动的半截身子了。我使劲这样想,一边想一边往地下吐唾沫,好像要将疼痛从身体里头吐出去一样。齐四爷递给我窝窝头和水壶,我一点都不想吃,但他威严地命令我吃,我只好啃了一口。突然,黑暗与寂静之中响起了骚动,似乎是有很多猛禽在空中搏斗。一些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是它们伤口流出的血还是它们的排泄物。
“齐四爷!齐四爷!这些东西落到我眼里,我的眼睛要瞎了!”
“不会的,孩子。再说走夜路也用不着眼睛。”
“啊,我要死了!”
“不要这样说话。你吃窝窝头吧。”
我机械地啃着难吃的窝窝头,窝窝头上面也沾满了从天上落下的那些湿漉漉的东西,汁液流到我的手臂上。啊,我尝出来了,那的确是血,猛禽的血有浓浓的腥味,使我恶心得想吐,但我还是将这一口难吃的东西用力吞下去了。
“这样就有力气了。敏菊,你这个小鬼,我不该带你来。”
我吃完了窝窝头,但我并没有变成鸟,我的两条腿还是拖累着我,不过因为刚才同恶心的感觉搏斗,它们的疼痛被我暂时忘记了。我觉得这是个法宝,于是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另一只窝窝头,我伸展着手臂,让窝窝头沐浴着天上落下的鸟血,然后发狠似的用我的牙齿咬下一口,咀嚼起来。天上哪来这么多的鸟呢?
后来,齐四爷又提出要去下面借宿,还说那是他的老朋友,我们一定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这回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床上,当我们醒来时,猴山就在眼前了。
有人在马路对面叫我的名字,他坚持不懈地叫着,声音里透着嘶哑,那是我的邻居永植。永植也同我一样喜欢歪门邪道的事情,就在前不久我还同他一起饲养过蟑螂呢。我答应了一声,想跑过马路去,但是齐四爷不准。齐四爷说永植那种人“胸无大志”,只好一辈子被搁在路上,寸步难行,可也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