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爱情(第3/7页)

一个上夜班的人下午在米店里碰见四爷,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在四爷的背上看见了匕首的刀尖,难道那匕首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吗?

“四爷,身体可好?”他问候道。

“不好。周身都疼,清明都已经过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购置花圈?实在是多此一举啊。”

在人们的印象中,寡妇是见识短的女人,不足道,只有四爷这样的人才真正不可捉摸。这位住在年代悠久的青砖瓦屋里头的四爷,总令人想起某些消失了的事物,但那些事物到底是什么,却没人说得出来。反正,那是人们对他感兴趣的根源吧。随着周围环境变化,在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的衬托之下,四爷的小屋越发显得古怪。近来人们都传说这一带很快要拆迁,大家都盼拆迁,因为大家都喜欢变化。一想到全家老小带着旧家具搬进高楼大厦里头去,许多人梦里头笑开了花。住在半空里来看这个城市,会是什么样一种情景呢?人人都在跃跃欲试,他们不知疲倦地谈论拆迁的话题,那么四爷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四爷显得很镇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搬迁是好事,也是个机遇。”他说。

大家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样的机遇,不过他们都对四爷抱一种恶作剧的心理,他们很想看到四爷引以为自豪的小屋(尤其是那间人人嫉妒的空房)被夷为平地的情形。四爷有什么样的办法来对抗形势的发展呢?人们拭目以待。人们没有想到,正是那位被他们认为见识短的、粗俗的罗寡妇,帮助四爷渡过了难关,而她才是长期以来不显山不露水,更为不可捉摸的人物呢。

酝酿已久的拆迁终于开始了。之前的好几天,四爷也同邻居们一样,将自己的家具用品搬到了附近的一栋旧楼的单元房里。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夜里,四爷却没有出来游荡,他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是住的十二楼。黄昏的时候,老刘看见罗寡妇敲开了四爷的门,被他让进了屋里。然后门又开了,神情阴郁的寡妇出来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同四爷破镜重圆了的样子。

四爷的小屋在整个庞大的拆迁工作中一点也不显眼。从浓浓的灰雾里,眯缝着眼的人们勉强可以看见四五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他们每拆下一块砖就拿到眼前仔细辨认,甚至还用鼻子去闻,就像在考古似的。他们会不会是化装成建筑小工的考古人员呢?这个时候,四爷在哪里呢?现在那栋结实、规整的小屋已经消失了,连最后一块砖、一片瓦都搬走了,只有地基上还留着墙的轮廓线。从眯眼的灰雾里头,一下子钻出一只大白鹅来,是对面老刘家养的。他的房子还未拆,他站在屋檐下,翘着下巴用鼻子嗅来嗅去的,他的表情像要哭一样。也许四爷的空房子里寄居着老刘的梦?

家消失的那一瞬间,身处半空里的四爷一阵眩晕。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只作茧的蚕,那茧子正要最后完成。可是寡妇来了,他觉得她不应该在这个关节眼上来,此刻他毫无防护,易受伤害。寡妇镇定地一点头,那些有序缠绕的丝就纷纷溃散了。见面是短暂的,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令四爷的思想冻结着,荒原不断出现在眼前。

“你、你……那张床!”他稀里糊涂地说。

“我们自己!”寡妇的这句话留在空荡的房子里头。

她疾步走向门口,身上的披风像鹰的翅膀。

有人看见女人阴沉着脸。老头在房里用猛力砸门,他似乎活过来了。

废墟中的夜显得有点凄凉,老刘夜不能眠,浮想联翩。他走出房来,坐在自家的青石板台阶上看星星,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名卫士。远处的断垣残壁后面有火光,老刘警惕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讲话声,原来是四爷和罗寡妇又在烧纸钱。这一次,他们在四爷房子的地基上燃起了大火,寡妇带着一个硕大的包袱,里头全是纸钱。他们俩的脸在火光中浮动着,老刘将双眼眨了又眨,怎么也看不真切。当火苗渐渐熄掉的时候,原来的小屋就显出了透明的轮廓,四爷和一些黑影站在那间空屋里,寡妇已经不见了。四爷挥着手在说些什么,他那矮小的身影渐渐升高,双脚离了地。老刘觉得四爷所处的位置很可怕,他一次次设想万一四爷摔下来的情景,想得两眼发黑,不敢动挪。

罗寡妇和四爷夜间在这一大片废墟中越来越活跃,老刘将他俩烧纸钱的活动称之为“制造繁荣的假象”。什么东西的繁荣呢?老刘想不清楚,他不愿深究这类事。巡警看到,高楼的脚手架仍是这两个人青睐的场所。在那让人看着头晕的处所,他俩燃起火焰,不断向空中释放着“黑蝙蝠”,使得见多识广的巡警老头都张大嘴巴看呆了。

坐在酒铺里,浑身是肉的矮哥喧哗着,高声说道:

“像四爷这种年纪的老汉,居然还可以站在三十层楼的脚手架上头眼都不眨,这种事堪称都市中的奇迹啊!”

酒友们都知道,矮哥是说给谁听的,都将热辣的目光投向寡妇,但罗寡妇垂着眼皮,一脸的傲慢。只有她养的那只褐色猫在酒友当中穿来穿去的,朝他们献媚地、嗲声嗲气地叫着,使现场的氛围显得很古怪。不知谁伸出手一把捉住老猫,抱在怀中赞叹道:

“这就是都市之猫!”

那只老猫居然一动不动,做出依恋的神态。

“老猫,老猫,都市的元老!”矮哥随口唱了出来。“老猫!老猫!”乌合之众一齐附和道。

罗寡妇离开柜台走进储藏室,她用力关上了门。

她在那些酒桶的阴影中发着呆,竭力回忆她那只猫儿去过的场所。有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窝棚,但那只是酒桶的盖子罢了。不,她看不见她想看的东西,阴影重重叠叠,她的视力穿不透那些屏障。是不是她老了呢?屋角有一个巨大的骨灰坛,寡妇走过去弯下身用力摇晃那坛子,那些骨头就在里面发出类似金属的响声。她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心里想道:“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件事还是历历在目啊!”前些日子,她和四爷就是在这骨灰坛边上的泥地上滚成了一堆呢,他俩真是昏了头了。她记起丈夫老罗死后不久,她便坐在这里编了一首儿歌:“老罗,老罗!住在坛子里,敲着一面锣!”她的那些纸钱确实不是为他烧的,她烧纸钱开始为的是解闷,后来烧着烧着就对这事上瘾了。寡妇转身打开后门,放进来一大群野猫。她看见苍凉的暮色中有骆驼走过,一匹又一匹,她觉得眼前的景色太熟悉了。

这个时候,四爷正在十二层楼上的房间里看这个城市。他房里的窗户很大,正对着市中心的商业区,但为什么他看不见那些霓虹灯呢?一会儿天就黑了,他的眼前也是一片黑,连那些高楼大厦的轮廓都消失了。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四爷心里闷闷的。他和她坐在已被搬空的大商场里头,倾听空旷的大厅里的脚步声。黑暗中,他变得啰唆起来,向她说起自己在家中看到的这个城市的情况,还不住地叹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城市变成这样了。不爱说话的寡妇起先不耐烦地在那些被丢弃的空衣架之间走来走去,四爷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他的话。随着她的脚步远去,忽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你自己!”她就说了这三个字。四爷心里想,她是不是说他应该自己亲自去市中心看看呢?毕竟这里是他的家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