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第5/6页)
“沉到地底下去啊?可是我的手肿起来了,你看,我的指头快有萝卜那么大了。我会死吗?万一我死了呢?”
黄花不理会我的诉苦,她蹲到地上去摸索,口里说着“快了,快了”。
我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是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舅公”。
很快洞里就被照亮了。原来我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土洞,而是村里的会议室,或者说以前的会议室,因为从我记事起村里就没开过会了。刚才之所以那么黑,是有人将窗户用黑布蒙住了,现在他们还将黑布挽在手臂上呢。他们就是刚才那一队人,其中的几个将钢叉放在身旁,对着亮光研究自己的手掌。我看见他们脸上都有黑斑,鼻头也发黑。叫黄树的小伙子脖子上缠了纱布,他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带他们去黄花那里。我说黄花恐怕到她舅公那里去了。这时大家就恐慌地哦了一声,面面相觑。那几个人又将钢叉紧紧地抓在手里了,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突然教训起他们来。
“你们这些人,贪生怕死,只会在村里荡来荡去。你们要干什么呢?你们知道吗?”
我的声音尖利地划破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莫非我变成了一条蛇?
大家听了我的话,都抱着头往地上坐去。还有人居然不害臊地哭起来。我起身准备回家,有人扯住了我的衣角,我回头看见冥嫂。冥嫂住在山那边的洼地里,孤零零的茅屋被山洪冲倒好几次,可她又在原地盖房。冥嫂有个儿子,去年出去打短工后就再没回来了。冥嫂知道他在哪里,托人去问他,他就说:“等我死了再回来。”住在洼地里的冥嫂有时也到村里来,她是来为父母扫墓的。我常听妈妈说,这个女人身后有长长的黑影,这种人注定了要独来独往。冥嫂扯住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冥嫂,有事吗?”我问。
“小兰啊,我看着你长大的。”她松开手,垂下了眼,“你夜里睡觉时不怕吗?”
“我当然怕。尤其是雄鸡乱叫那会儿。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怎么会有办法,我比你还害怕。我啊,有一次把自己藏在米箱里。”
她说完就往后退,退到那一堆人当中去了。
我打开大门,走出会议室。天下雨了,村里人都在土里插红薯。他们弯着腰,头戴尖顶斗笠,看上去像我梦里遇见的那些鬼。我从村头游荡到村尾,想找到黄花的事件的蛛丝马迹。我又去了那个土洞,土洞实在是很浅,一进去就碰到了洞壁。我将里头摸了个遍,什么缺口也没找到。这是个死洞。我很懊悔:为什么我不能将走过的路线牢牢记住呢?要是那样,或许我可以随时去同黄花会合了。从土洞里出来,我又去了烘房。不知是谁将烘房的门用铁条钉死了,不过窗子倒是开着的。我爬到窗台上朝里面一望,望见靠墙站着一排戴尖顶斗笠的鬼。我头一昏就栽下来了。
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黄花的妈妈在我上面说话。
“越是想吃葱油饼,越要挺住。过了第五天就好了。”
我仰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她在哪里讲话呢?
“我家姑娘不爱干活,她也想绝食呢。”声音又说。
那声音明明就在我面前。大约她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吧。这个女人的主意真高明啊。我就问她怎样可以找到黄花。她沉默了好一会,后来她的声音在屋檐上响起来。
“小兰啊,你刚才不是栽下来了吗?那种地方全这样。”
爸爸在院子里修鸡笼子,他说夜里有大蟒蛇来偷小鸡了,那只芦花母鸡被吓破了胆,已经死了。我找到芦花鸡,看见它并没死,眼睛还在一张一合的。
“你别看它的眼睛没闭,它实际上已经死了。”爸爸断言说。
我将手放到它胸脯上,说:
“它明明还在呼吸嘛,哪里死了!”
“它是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爸爸说话时,我的背脊骨一阵阵发冷。他那么积极地修鸡笼子,是为了让这些劫后余生的鸡招致更厉害的恐吓吗?先前鸡笼没有坏,蟒蛇还是进去了。想到这里,我就对爸爸的举动很看不惯。不知怎么,这只芦花鸡让我想起黄花,我发现它又在看我。
我弯下腰,抱起芦花鸡往屋里走。爸爸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了。
“你把它给我!”他喝道。
“它还活着呢,它……”
他一把将它夺过去,往半空中一扔。它立刻飞起来了,落在前面的一堆柴火上。
“你看,它没死!”我说。
“傻瓜,你听到它叫了吗?没死的鸡还能不叫?!”他朝我一瞪眼。
我闷闷不乐地进屋,老想着芦花鸡的眼神。蛇偷小鸡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我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关心了呢?不过爸爸的心思真是刁钻古怪啊。这只死了之后还能飞的鸡身上恐怕有秘密。我已经习惯了在秘密中生活,我感觉到秘密,但我从来不进入秘密。人们也不允许我进去,就是黄花也不让我进去。可是我又想知道!
我拿上钩刀和绳子,装作去砍柴的样子重又出门。我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冥嫂,冥嫂身后果然拖着长长的黑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立刻跑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膀子,抓得紧紧的,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话间又用手指了指烘房那边。我立刻想起了那些戴尖顶斗笠的鬼,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要跑,可冥嫂又死死地抓住我不让我跑,还说黄花也在烘房里头,我们不能不管她的死活。
“那么,我们到烘房里面去吗?”
“呸!你敢去吗?你敢去你就去,我是不敢的。”
冥嫂说话间她的影子突然一下缩短了,然后就完全消失在她的脚下。她的身体立刻显得格外瘦小,可怜。我立刻想起了她所居住的那一片洼地,那里头有好几座坟,都是没有主人的乱坟。
“你不敢去,又不让我走开,你要干什么?”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孩,你丢下黄花不管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要问我,你没看见我已经吓坏了吗?”
她的左腿忽然瘸了,整个身子慢慢朝左边倒下去,倒在乱草里。她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睁得老大,令我想起家里的芦花鸡,也令我想起黄花。莫非她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生着相同的眼睛?
“冥嫂!冥嫂!”我蹲下去摇她的肩膀。
她一动不动的眼珠里掠过一丝质问,她和芦花鸡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很快,她眼里的表情消失了,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身体冰冷了。也许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