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舞(第3/3页)
反正我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耕地里了。我的上面有蚯蚓,我的下面有蚯蚓,我的左边、右边都有蚯蚓。他们不耕地,他们在静静地等我醒来。我一醒来,弄出响声,他们就慢慢地有了动静。我听见他们在激动,他们那柔软的身体叩击着泥土,发出滴沥滴沥滴沥的响声,就像下雨了一样。那一刻,我陶醉在这净化灵魂的雨声里头,我真想冲破隔开我们的泥土层,同这些黏糊糊的同伴拥抱一下呢。哪怕他们弄得我身上全是黏液我也心甘情愿啊。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他们全体,我们都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我们是内敛的动物,习惯于在孤独中传达激情。土地是多么柔软贴身啊,我奋起耕了十几米远,我的同伴们也追随着我,我们就像在海洋里游泳那么自如(当然,我承认,我从未到过海里)!啊,让我往深处耕,我要将我的耕地扩大一倍!我再一次做垂直的耕耘,我那些同伴也追随我,有的还耕到我的前面去了呢。就在这样激情的耕耘中,我们听到了狮子的吼声。我,还有我的同伴,我们全都停下来了。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石窟里头发出来的,震得土壤微微抖动。狮子到了地底?我记起了我从隧道口掉下的瞬间所看见的风景。难道狮子本来就在地底,荒原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他的许许多多影子中的一个?我们都在吼声里沉默着,我们想要听懂这吼声的含义。但他吼了几声又不吼了,我们还来不及分辨呢。我们只能使劲地回想,回想,想得脑袋里面变成了空白的一片。这样的思考并没有什么结果,然后,仿佛约好了似的,我们又一齐开始耕地了。我们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一边耕地一边梦见石窟里的狮子,总是那张无比巨大的脸,银白色的鬃毛发出太阳一样的光,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有谁在我耳边抱怨说:“我不能动。”谁呢?难道是狮子?狮子怎么不能动呢?只有我爷爷才不能动啊!那么,狮子就是爷爷?啊,我的思维完全乱了,我想不下去了,但我的感觉还在,我感觉到了他,他在那底下,正憋着气,他要爆炸了。我的这个梦真长啊,我在梦里吃下的土真多啊。滴沥滴沥滴沥的声音又包围了我,他们又在叩击了,我感激得想哭。
我再次爬出地面时,所有的萤火虫都已经死光了,月光洒在大地上,一派浓浓的葬礼味道。我爬上老杨树的枝头往平原那边看过去,我看见那边空空荡荡的,只是偶尔有一只飞鸟的影子掠过。狮子王国失去它的主人了吗?不。他还在,他看上去同那块石头融为一体了,就那么一动不动。他的鬃毛不再发光,他的全身都变得晦暗了。难道他死了吗?雷声渐渐由远而近,月亮隐没在黑云后面,狮子的形象有点模糊了。忽然,他化为一道闪电,从那岩石后面射出,划开变黑了的夜空。他将天地照亮了,可他失去了自己的形体。这令我怀疑,他原来的形体是真实的吗?炸雷过后,又一道闪电……再一道!都是从岩石那里射出。现在就连雷声也不响了,天空被这些闪电照得雪亮,那偶尔露脸的月亮已失去了光芒,几乎都要变黑了。这是什么样的专横啊,我不忍看下去了。我下到地面,那雪亮的电光颠动着大地,是的,它肆意地将地上的石头啊,树啊,小山包啊簸来簸去的,我都不敢看了,我再看就要晕过去了。我闭上眼,摸着爬着回到了家。即使在下面,我仍然隐隐地听到地面的动乱。
我那么疲倦,很快就进入了睡梦,我在睡梦里犁进黑油油的熟土。蚯蚓们用优雅的叩击向我传达着一个信息:爷爷复活了,在深而又深的地底,他获得了生命,他在生长。我在梦中通体发热,我听不到爷爷生长的声音,可是蚯蚓们都听到了,他们向我传达了。我生平第一次深深地感到,我,还有我的这些同伴,我们同地心深处的爷爷成了一个整体。这是因为狮子吗?我极力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出狮子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