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4/8页)
犬叔弯着腰在地上找东西,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叹了口气坐下了。
“找东西是最要不得的事,无论你丢了什么,都要赶快忘记。”他说。
我起身透过门缝看外面,我看得很清楚,外面和平日相比并无什么异样。为什么屋子里面会有这么大的骚动呢?
“犬叔,你的房子是谁帮你盖的啊?”
“原来就有的。听说有几百年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想冲进来啊。有时他们还从地底下升上来。一般他们都不同我对话。这间土屋,我不过是碰巧住进来的,是水永公公让我住在这里的。”
屋里更暗了,需要点灯才可以看见对方的脸。我听见犬叔又摸索着进了蚊帐,他在床上辗转着,口里好像是在同谁说话,也许他是同鬼魂说话。我想凑近去听一听,他觉察到了,立刻叫我离开。我刚一转身,蚊帐就倒下来罩住了我,我被死死缠住,用力挣都挣不脱,帐子上厚厚的灰尘被我吸进了肺里面。我心里想,这就是被鬼缠住的感觉吧?过了一会儿,我才被推了出来。我站在犬叔的台阶下,听见有人在叫我。
外面没有别人,只有水牛低着头朝我走过来。水牛满身的泥巴,脚上只穿一只鞋,脸上有几处擦伤,正在向外渗血。
“水牛,你怎么摔成这个样子了呢?”我问。
水牛抬起头来,眼珠狂乱地转着,口里喘着粗气。“跑、跑……”他梦呓似的结巴着。
“跑什么?”我用力摇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他。
“都在跑啊。那么大的山,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我就摔成这样了。”
“有危险吗?”
“到处都是。只有一个人没有危险,就是他。”他指了指犬叔家。
“因为他跑得快。”他又补充说。
“那你为什么还去山上呢?”我问道。
“我听不懂你的话。难道能不去山上吗?”他的样子更茫然了。
他离开我,伸着双臂在空中摸索着向前走,好像在黑夜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看了他这副样子,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在今天上山了。我没法预测那里发生的事。我满怀忧虑地注视着水牛,他正撞撞跌跌地往家里走。他家院门口有个人探了一下头,那个人有点像犬叔。难道犬叔这么快又到了他家?真是神出鬼没啊。
水牛回来的这个下午,我在村里到处都听见了马蹄声。马在周围奔跑,但我却看不见它们。只见一会儿一丛灌木倒伏下来,一会儿一处田塍又被踩塌了,一会儿小河里又轰隆隆地溅起很高的水花。有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就要踩到我了,我闭上眼一动不动,过后却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傍晚,山上的人悄悄地回家了,他们没弄出一点响声。当我出去观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屋了。随后降临的黑暗里依然是马蹄声嘚嘚,但村里人似乎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后来我又外出巡游一趟,看见他们都点着灯安静地就餐,那些家长的脸上神情恍惚。
啊,这样的夜晚,比绝望还要糟十倍!我闻到新鲜的树叶,我看见塘里的水草、花瓣上的露水,但我没法解除我的焦渴。现在,我是连一个指头也无法动弹了。当我企图发出声音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冒出了火苗。犬叔在屋后叫我,我看见了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片枯叶,在地上急速地旋着圈子。他召唤我过去,但我在床上无法动挪。我的脑子里清晰地冒出一句话:“总要有一件事打破僵局。”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熬过那一夜的了,单是回忆就会令我丧失神智。我醒来以后也不敢照镜子,我预料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吓人。他们还会继续下去吗?
我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我起来的时候村里人早就上山去了。
今天村里人都留在家里,因为风实在刮得太凶了,走在外面站都站不住。我用棉花塞住耳朵,坐在屋里打草鞋,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有人破门而入,摔倒在地,一大堆枯叶随着他旋进屋内。我冲上去用身子抵住门,插上了木栓。于昏暗中辨明了那是一个陌生人,我试图扶他坐起来。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不论我如何用力拖,他始终纹丝不动。后来我又发现他的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文着一个“王”字。他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醒着,很难判断。
我就不理他,继续干我的活,让他叉着腿躺在那里。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想到了犬叔和水永公公谈到的那些幽灵。当然,这个人肯定不是一个幽灵,幽灵怎么会像他这样死沉死沉的呢?但我又觉得他同幽灵有关系。害怕混杂着好奇促使我又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他。他很漂亮,长得很像我们水家的人,我猜测他也许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我又试着推了推他,还是推不动。
外面的风刮得小了,我出门去找犬叔。
“那个人啊,他从来就在村子里的,你怎么没注意到呢?”犬叔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我注意到他头上的帐子破了一个大洞。
“他是谁啊?”
“他?你该听过他的故事。当初就是他和那两兄弟一起来这里定居的嘛。他一直没有成家,所以到处游走。”
“我知道我们古人的故事。你总不能说这个家伙就是那位古人吧?这也太荒唐了。”我气愤地说道。
“当然不是,那是好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我也在想你想的那个问题。他是谁呢?他就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我们老看见他,除了我,没人想过他是谁这个问题。也许他是梦里走出来的人,你一定看见了他经过的地方有枯叶。”
“现在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不要过分担忧。你想,谁没有麻烦呢?你那么怕鬼,可是还一次次到我这屋里来,为了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上回的事。这一次,我看见他的蚊帐一动也不动。烟从那个破洞里冒出来,是犬叔在帐子里头抽烟。
“有些事啊,永远是缠着我们的。为了这个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劳动的吧。不是连你都听到马蹄声了吗?”
他又在帐子里头兴奋地说了好些话,都是那种打哑谜似的话,我听不进去,就悄悄地想溜。
“水述!水述!”他在帐子里头焦急地喊我,“你没想过要改变吗?你要想一想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只要你和我一齐躺到帐子里头来就可以做到。”
他的一只手臂伸出帐子,一把将我拖过去。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脸被厚厚的蛛网蒙住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屏住气。我们是在一个棺材里头,你的双腿要伸直。”
犬叔在我边上说话,但我触不到他。我一动都不能动,似乎是,我被套在一个比自己的身体仅仅大一点点的铁匣子里头了,因为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都可以触到冷冰冰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