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第3/8页)

小非学祖母的样子找了一张纸来练习。不论她怎么画,也画不成形。虽然脑子里都是祖母画过的那些图,但她的笔下,线条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张纸,放弃了努力。

那男孩就躲在厨房里,他对小非说:

“你不要嚷,要是你奶奶听到了就不好了。我要向你奶奶借五块钱,你现在就去找她要,我在这里等。”

小非向祖母要钱的时候,祖母瞪了瞪眼,因为五块钱实在是数目巨大。小非以为祖母要询问她了,她打算马上讲出原委。可是祖母却掏出了荷包,数出五块钱交给小非,什么也没问。

“奶奶不问一下吗?这钱不是我要用的啊!”她冲着祖母那只好耳朵喊道。

“问什么呢?问了也没用。我不是那种喜欢啰里啰唆的老女人。”

小非从祖母的表情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谁在要钱了。

男孩接过钱,说:

“我的小名叫锤子。我是被火烧成这样的,那火追着我烧。”

“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我想来报仇,又找不到仇人。现在想回去吧,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脚在你自己身上。”

“回去的路没有了。到处都在修房子,哪里还有路。就是有也找不到。”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将钱叠好,放在鞋底,然后再穿好鞋子。他还轻松地跳了几跳,说:

“我要走啦。”

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油菜地里。

小非感到很屈辱。眼睁睁地看他拿走五块钱,连声谢谢都没有。五块钱,是她半年的零用钱。祖母对他如此大方,不知是为了什么。有可能“梅县”是祖母随意发明的一个地方,祖母不是随手就画出了那些地图吗?但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他绝不会是祖母的发明。他是如何同祖母搭上关系的呢?祖母该不会怕他吧?刚才他说“找不到仇人”,那么祖母并不是他的仇人。小非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点,只是那五块钱仍令她心里不快。

中午吃饭的时候祖母忽然说:

“他就是来要十块,我也会眼都不眨就给了他。”

“奶奶欠了他的钱吗?”

“是啊,大家都欠他的。他要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找得到啊。这种孩子,没人敢惹他。你听舟子的妈说了吧,森林大火烧到了我们省。”

祖母的午觉睡得很长,以致小非担心起来。她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祖母在唱歌,唱几句又在床上翻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吱响个不停。小非想,祖母一入梦乡就特别高兴,醒来后恐怕会倍加沮丧吧。有些早上,小非也有点沮丧,但她愿意做那些好梦,比如梦见在河里骑在大鱼背上之类的。像祖母这样在梦里唱歌她从来没有过,她的梦一般很拘谨。后来祖母终于起来了,那床又吱吱呀呀响了好久,似乎宽大的雕花木床不愿从梦里醒来似的。小非在很小的时候在那张紫红色的大床上睡过,那是她记忆中最为惬意的事。在祖母响亮的鼾声中,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梦连着好梦。有时还会发生祖孙俩共做一个梦的幸福情景,醒来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同祖母讨论梦里的细节。通常,她们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知从哪一天起,祖母突然厌倦了,她打发小非到隔壁去睡,而她自己,也开始早起了。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发现独享梦境会带来最高的乐趣呢?

祖母起来之后心情很不好。她泡肿着眼,坐在桌旁抽了很久的烟袋。小非想,谁叫她梦里头那么高兴呢!不过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另有原因,因为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午睡后就立刻去地图前插黄旗,而是不安地看着窗外。

“小非啊,你想不想独立自主呢?”祖母开口说道。

小非张开口看着祖母,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老了,慢慢地顾不上你了。你要小心像舟子这种朋友。”她又说。

小非等着她说出更多,可是她闭了嘴,不再言语了。

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持续发出响声。小非过去一看,看见一只鸡在用爪子刨地,四溅的泥沙打在旁边一个铁桶上,当当作响。

“是我们的公鸡。”小非向祖母报告。

“我要杀它。”祖母龇了龇牙。

小非颤抖了一下,又记起锤子的事。她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他不在里头。一想到那男孩随时会闯进来,小非感到自己分外无助。如果他再来要钱,她告不告诉祖母呢?她决定不告诉,因为她要“独立自主”了。

收拾好厨房,小非从后门走到外面。她没看见舟子,倒是舟子的母亲同她招呼了。

“小非呀,舟子最近鬼迷心窍了,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半天不回来。她在外面搞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小非腼腆地说。

“当然,她才不会让你知道呢。我只不过通知你一下。”她翻了翻眼珠,又说,“我不反对你同她交往。”

小非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觉得舟子有这么个母亲是件可笑的事。她当然比不上自己的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装蒜。

懒懒散散地走了一阵,小非又回到门口的油菜地里。看来近两天舟子已找到她自己的乐趣了,她撇下小非,一个人快活去了。生平第一次,小非感到前途灰暗。祖母不是也说了要撇下她吗?这可是她从未料到的。就在两天前,她还打算死皮赖脸缠着祖母,让她教会自己绘制地图呢。她可不喜欢独立自主。

油菜地里今天有点不同寻常,有人在地的东头靠豆腐坊的那里搭了一个茅棚,茅棚搭得很简陋,稻草的屋顶在阳光下黄灿灿的。这一大片油菜地属于镇政府,什么人选择了这里搭茅棚?搭了做什么用呢?小非朝那边走去,想看个究竟。

坐在茅棚里头的是舟子的父亲,他的胳膊撑在一张没有上漆的小方桌上,脑袋支在两只手里,闭着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小非走到门边他就张开了眼。

“是小非啊,你看见舟子了吗?”

“没有啊,葵叔。这个棚子是你搭的吗?”

“是啊。”

“搭了干什么用?”

“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遮风避雨。”

“谁是无家可归的人呢?”

“我没有见过。听说他们人数不少,我们镇上也有人来光顾呢。我猜不透舟子的心,她不老老实实干活,往外面跑,是有什么打算吧?”

“我不知道。我想她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吧。”小非为自己说出了大人说的话而得意。她心里想的“那地方”是梅县——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葵叔一点都不吃惊,他说:

“不会的,她胆子小。不过这事也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