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第3/4页)

“多么寂寞啊。”

“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开我们呢?”

“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会不会沉沦啊?”

“我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通往祖先的那张门关上了,现在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家里信步往外走,又走到这里来了。我们没地方可去。”

“看看天上这些鸟儿吧,在空气里头划来划去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

开始的时候,这种诉说给我们的生活里增加了烦恼。随着次数的增加,我们变得老练起来了。一些人在诉说时痛不欲生,面临末日,但心底里却知道:这并不是最后一次诉说。明天,或许还有后天,还要来这里。也许那时才是希望死灭的时分?这种老练是好,还是不好呢?没有人去判断。

一天,事情有了转机。

我走在路上,远蒲老师从后面叫住了我。

“阿苕,你愿意当一回勇士吗?”他热切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当?”

“我和垃圾老汉要搞人蛇同居,你今夜也来加入吧。”

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蛇。屋梁上一串一串地挂着,地上一群一群地爬着,就连床上也栖息着好几条。都是那种黄绿色的、没见过的品种,一看就像剧毒蛇。看到我小心害怕的样子,远蒲老师就笑起来。他说总是要被咬一次的,咬了一次之后就不会有问题了。他果然一点都不顾忌,大模大样地踩着蛇走过去,又一屁股坐在一条蛇上头。垃圾老汉从后面过来了,他的脖子上至少挂了十条蛇。我问这些蛇是哪里来的,远蒲老师说是垃圾老汉用那些头发换来的。“他呀,比我还要精明。”

说话间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头晕起来。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我想转过头去找那条蛇,但已转不动了。一会儿脖子就肿得像一棵大树的树干那么粗,舌头也麻木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朦胧中感到远蒲老师情绪极其高昂,他正大声同垃圾老汉说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撑不住,挣扎了几下就往床上倒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动不了,只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几下,垃圾老汉就按住了我的双手。垃圾老汉朝我俯下身来,我看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进他口中,三下两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远蒲老师说:

“看,他的脚指头还在动呢。”

我又感到脚指头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圾老汉吃掉了呢?我睡在那里,昏昏沉沉的,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别人的身体,只能由人摆布。所幸的是倒不觉得特别的痛苦。我的脑袋居然还能考虑问题,我就考虑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还是垃圾老汉危害大这个问题来。我刚想到这上头就听见他说:

“当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卖给我的铜香炉,我用它换了十条眼镜蛇!你想不想留一个全尸?你要是想的话就乖乖的不要动啊。”

远蒲老师说要把我扔到外面去,因为我占了他睡觉的地方。他又抱怨说他现在越来越脆弱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更不要说在自己家里塞一个大活人了,这简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来垃圾老汉的家已经成了他的家啊。他俩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不动我,“让他自己清醒。”后来他们就锁上门出去了。

我的身体消失的那一夜他们没待在家里。我能够看,能够听,也能够想,但我没有身体。不知道身体是被垃圾老汉吃掉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蛇们在屋里静静地游来游去的,灯光下面,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现在我不用害怕它们了,这些沉默的动物是多么美丽啊。

“阿苕,你可要仔细啊。”

我听见远蒲老师在说话,但他不在屋里,他在什么地方呢?我看见了“又一次远征”这几个字。有蛇的夜晚是兴奋的,各式各样的念头连连产生。那些蛇自己却并不兴奋,它们有目的地潜行着,互不干扰,各行其道。我一贯小看垃圾老汉的破屋子,平时视而不见,现在远蒲老师将我带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会不会是这些蛇当中的一条呢?我盯住了一条近乎淡黄色的小蛇,这条蛇待在墙根,几乎不怎么运动,就好像害羞似的。我决定将它看作我自己。我刚刚作出这个决定,外面的人们就拥进来了。一时人声嘈杂,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我摸着自己恢复了正常的身体,吃惊地倾听着人们的奇谈怪论。

“只要我们大声地讲出自己的意见,你也讲,我也讲,事情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

“远蒲老师随便占据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没的场所。”

“我们要加油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说这屋里来过蛇?”

“刚才我睡在家里,有人在我耳边讲起洪水的事,然后我就死命奔到这里来了。啊,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老师啊,老师啊!把我们带出沼泽地吧!”

“听,老黄猫!”

“我以为我活不过今天了,我又活过来了,天哪!”

每个人都在努力说话,谁也不注意谁,场面相当热烈。我回转身,看见远蒲老师睡过的床上坐了七八个人。一会儿那床支撑不了,就塌下去了,铺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没人在乎这个,那七八个人就势坐在地上继续说话。这些人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这城里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全是些忙忙碌碌、哭丧着脸的穷人,平时很少见到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他们一般说话的时候只说半句,显得极其不耐烦和厌世。如果听者没有从那半句话里头猜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有时会咆哮不已,两眼血红,像要杀人似的。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他们的性情彻底改变了,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充满了热望。

外面天已经亮了。垃圾老汉的声音由远而近。忽然,这些自说自话的人全静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向外拥去,我也被挟持着到了外头。我并没有看见远蒲老师和垃圾老汉的影子,我仅仅听见大家都在激动地低语:“我的天啊!”看来他们是害怕同远蒲老师打照面的,他们心里有鬼。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迎面过去的行人都显得有点鬼头鬼脑的。他们要躲着我,我也要躲着他们,我从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嗅出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老汪朝我走过来了,他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情绪激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