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第4/4页)

“阿苕阿苕,他逼得我没路走了!”

“谁?”

“还能有谁呢?我告诉你,那张大门已经开始流血了,就从木纹里头流出来。我看着那些血,心里想,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呢?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忍,忍了这么些天,后来大门才流血的。他真是丝毫不肯放松啊。”

我很疲倦,想要离开,但是老汪抓住我不放。我听到嚓嚓两声,是他撕开衬衫的前襟。他的胸膛露出来,正中有一个鲜红的伤口。

“来!你凑过来仔细看看我胸膛里有些什么!”

我扭过脸去不敢看,他就放开了我。他神情凄苦,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是另一种伤害,同他胸口的伤无关。

他离开了我。我看见他走得很费力,一只手捂着胸口。

当我抬起迷惘的眼睛时,那些路人已经不再鬼头鬼脑了。有一大群人迎着我走过来,他们每个人到了我面前都扯开胸前的衣襟,于是我看到了一式一样的伤口,伤口全都鲜红,不流血。这些人我不怎么面熟,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们的衣服,这些衣服全都是用本地产的一种家制粗布做的。这就是说,他们是本地人。可是几乎小城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这些人。他们敞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来,一个个像鸟儿一样从我面前飞过去。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立刻就愣住了。不,我可不想看!

远蒲老师开始卖葡萄了。他顺着眼摆弄那些绿葡萄,但我知道他已将我们这一群人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在他眼里成了一群什么人呢?看见他,我胸前的伤口就隐隐作痛,这种痛又有点刺激我的想象,我记起了那个与蛇同居的晕乎乎的夜晚。

老汪忸怩了好一阵,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

“我现在对那张门的每一道木纹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他终于说出口。

“你瞎跑些什么呢?老老实实地守着它就好。”远蒲老师说话时连眼都没抬。

“是啊是啊,我真是惭愧得很。”

除了老汪,我旁边的这些人都不开口。因为他们全是些心神涣散的家伙,平时叫得凶,到了正式场合就什么都说不出。此外他们还很自卑。远蒲老师挥了挥手,我们大家就往四面散开,离得远远的,但又都不走。这时垃圾老汉过来了,他是来帮远蒲老师送货的,他大声对远蒲老师讲话,将我们称为“蚂蟥”。我们都听到了他的话,心里都很愤愤不平。垃圾老汉对我们并无恶意,他的话很难听懂,他说:“蚂蟥们是传播信息的高手。”我觉得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听懂了这句话,就暗暗地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瞟着站得不远的老汪,看见他神情古怪,往前伸着两只手臂在空气中摸来摸去的。从他的动作看去,他似乎努力要抓住一个在空中游动的物体,却怎么也抓不住。

今天一大早我们这些人在那座小木楼的前面约好来看远蒲老师,我们中有的人还吹嘘说,见了远蒲老师就要“尽情倾诉”。结果呢,大家都哑了似的,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这正是我们这些人的本性,满脑子虚假的大话,真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是一位世纪老人!”垃圾老汉夸张地吼了一句。

我们往旁边退得更远了,不过还是没人离开。我们到底对什么事不甘心,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只是觉得守在那里,也许就能够目睹奇迹发生。

远蒲老师缓缓地抬起头来了,他的动作牵动着大家的目光。我觉得似乎有一个重物压在他头上,他要咬紧牙关才使脖子得以伸直。他的脸没有转向我们,因为买葡萄的小孩们一窝蜂地拥到了他面前。葡萄在我们小城里是稀罕的水果,远蒲老师的脸上透出一个小贩应有的精明。当他卖完第五串葡萄的时候,他头上的重物就消失了。他的头昂得那么高,哪怕我走近去看,也看不到他脸上有一块老年斑。远蒲老师真是返老还童了。

远蒲老师是不是改变了同我们交流的方式呢?从前,我们同他进行过那种近距离的交流,我们将他看作生活中的依靠,定期地通过他来化解心中的郁闷。后来他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这种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我们对他更加魂牵梦萦了。他住在垃圾里头,我们的思绪里也就携带着垃圾。当我同老汪进行谈话时,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酒瓶的回收利用价值很高啊。”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现在他的眼睛连看都不看我们,这使我们人心惶惶。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想到,这种心神不宁的悬置状态也许是更为有力的牵制?将你抛在旷野里,那里到处潜伏着野兽,而他,也潜伏在一个你所知道的地方,那时你会怎样做呢?我就站在那里东想西想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开。

葡萄已经卖完了,小孩们也已经散去,只有远蒲老师还坐在那块木板后面。我的同伴也已经走完了。远蒲老师嘴角挂着冷笑点燃了一支烟。

我硬着头皮想过去帮他搬木板。

“不!”他将食指竖在脸前说道,“这不是你的工作。”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

“你看见桥了么?”

“没有。”

“那些桥是很高很高的,不去注意就看不到。你去吧,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看见它的。”

我走回了家,什么都没看到。留在我脑子里的,是远蒲老师的那句话。

远蒲老师不正是那种人生道路上的恩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