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们(第2/4页)
“没有和谁学。只要意念集中,屏住气,谁都可以捉蛇。”
“我不相信我能捉蛇。”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打定主意。”
阿翠很讨厌阿莲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总想反抗一下,又找不到由头。有什么办法呢,她天生比阿莲弱小,做事没有气魄,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不过还好,阿莲倒并不反对她弄那些花呀草呀的,因为爹爹喜欢这些。阿莲任劳任怨地承担着家务,一点都不认为必须与阿翠平均分担。这一来,就算阿翠对她有怨恨,也不便发泄出来了。
这是远文离家第六天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他身心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时,他看见姐妹俩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路边跳跃着。走到面前才发现她们是在赶着那头花猪。阿翠的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赶到哪里去呢?”他问。
“到镇上去卖掉。”阿莲说,“你不回来,我们准备卖了钱到城里姑姑家去。”
“可是爹爹回来了呀。”阿翠小声地、犹豫地辩解。
三人又一块把花猪往回赶。阿莲一路上闷声不响,只有阿翠在同远文说葡萄架的事。远文问阿翠他出去这么久她有没有胡思乱想,没想到她老模老样地回答说:
“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嘛。你的事你自己负责。”
远文感慨万千。连小女儿也洞悉了某些谜一般的事物,大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在禾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离这个家很远很远,好像就连她们两个的面貌都记不清了似的。现在一回来,各种各样的牵扯又复了原。主家男子昨天对他说,保持心境平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人一样。他还用村里的一名贼打比方,说那个人是最自然的、有福气的。禾村是个小小的村子,总共只有十几户,住在大屋里,远文在每一家都做过家具。那些人虽然有点太喜欢管闲事,但远文爱看他们那种犹疑不决的眼神。他们都是一些待人亲切,让你无法看透的人。就说主家那男人吧,啰里啰唆地说起他的阿翠,其实呢,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家事,不过是来试探他罢了。禾村的生活似乎很平静,但是近来,远文不知为什么却感到累得慌。他开始左思右想,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慢慢地也不敢同那些黏滞的眼神对视了,每每看人总偷偷打量。
他进了院门,走到新搭的葡萄架下面,躺在那把躺椅上,就再也不能动了。他觉得自己重又掉进了熟悉的墓穴里,而这里头到处都是清澈的眼睛,他不愿看到的眼睛。为什么他在禾村的时候,要那样拼命干活呢?是为了给阿翠阿莲留些钱,自己好早日离开?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有正式考虑过离开家的事。阿莲一进屋就到猪圈那边去了,远文知道那头小花猪是她最喜爱的。他睁开眼,看见阿翠泡了浓茶给他端来。
“爹爹在外头一定是很如意的。”
她蹲在躺椅边,眼睛看着地,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
远文在心里嘀咕,并不是谁离不了谁嘛,说不定阿莲自有打算呢。倒是阿翠前途莫测,但这事远文不愿多想。这个墓穴里是很温暖的,小小的昆虫在空中飞来飞去,架子上那些探头探脑的葡萄也很有趣。他还听到猪在槽里欢快地吃着——一头花猪一头黑猪。他想,有女儿就是不一样啊。两个女儿就是两朵花,开放在这昏沉的墓穴里,给这里带来了生气。远文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家变成墓穴的,也许妻子还没死的时候就开始了吧。那段时间他产生过幻视,只要是妻子碰过的东西,短时间内在他眼里就成了灰烬。那些个杯子啦,药罐啦,毛巾啦,统统消失过,找都找不到。当然最后它们又回来了。妻子死了后他就把她用过的东西统统扔出去了,“眼不见为净”。有病的妻子生出了两个这么健康的女儿,这件事有时令他高兴,有时又令他恐慌。她们的青春咄咄逼人,逼得远文只好不断出走。禾村或蒿村这些地方,充满着行动迟缓、目光黏滞的人,对于远文这种惴惴不安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调整。远文总在心里说,如果老了就去那些地方度过老年吧。但现在离“老”似乎还很遥远。
他用力睁了睁眼,看见阿翠在晾衣服,他的衣服,已经洗过了。好多年前,妻子也站在同一个地点做这件事。他似乎又听见了她的抱怨,她每天都要抱怨光线太亮,窗帘没拉好之类的事。那时远文自己也怕晒,可能是受她的影响,这事还成了村里的笑柄。女儿们是不怕太阳晒的,阿莲小的时候经常在菜园里唱她自己编的儿歌,一待就是一上午。那时,就连妻子看了她的样子都有点感动。妻子悄悄地对他说,阿莲这个样子,长大了会不会对自己的前途期望过高啊?后来的发展证明那种担心是多余的,阿莲现在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头脑清醒。阿莲既不像他也不像她妈,到底像谁呢?想来想去,可能是像她姑姑。她姑姑像她这么大时就跟了一个男人去城里开布店去了。远文觉得自己的妹妹远比自己笃定,有主张。
然而对于阿翠,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爹爹,你说我的养蝎子的计划实现得了么?”阿翠问。
“实现得了。等爹爹赚了钱你就去养吧。”
“我喜欢有毒的动物,养起来也方便,没人敢偷。”
“那可是危险的工作。”
“危险什么呢?我看一点危险都没有。我将来就靠这个为生。”
远文不由得笑起来,瞌睡也没有了。他把刨子和锯子捡进屋内时,突然发现屋里亮堂堂的,那些窗帘全被扯掉了。是刚刚扯掉的,还是早就扯掉了呢?他又走进自己房里,竟也有些不习惯。阿莲在厨房里做饭,酸菜炒肉的好闻的气味飘了过来,阿莲真是贤惠的女孩啊。他听见她在呵斥阿翠。从表面看,阿翠是受她姐姐的领导的。由于卧房里亮得让他难受,他就到厅屋里去抽烟。
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三个人都闷着头吃。远文看见自己回来了,女儿们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心里就很歉疚。他讨好地问阿莲要不要买花布做衬衫。
“不要。”阿莲断然拒绝。
远文吃完饭就坐在门口生气,最近他变得像小孩一样爱生气了。
“爹爹这一次什么时候走啊?”阿翠一边弄她的剪纸一边问。
“我刚回来,你就盼我走么?”
“你要是在家,我就老在心里挂着:爹爹什么时候走呢?这样挂念着什么都干不了。真的走了之后,反倒安下心来。阿莲正好相反,每次你一走她就气愤得不得了。”
“走了之后你倒有了盼头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