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第4/5页)
姨妈并不对我那天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当我终于提起这事时,她说:
“那有什么,想聚就聚,想散便散。你想想,袁校长三十多年了都没想过要同你见面,这一点都不影响她和你的关系嘛。你怎样看待她这个人呢?”
“我觉得她很关心我。”
“你用不着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她可是那种心肠很硬的女人。实际上,我也是。”
“为什么我坐空中列车时,那车一动不动呢?”
姨妈看着我干笑了几声。我觉得她在嘲弄我,心里很恼怒。
后来我才想起,我不是也同姨妈在梦里对过话了吗?只不过是以打电话的形式。当时我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现在又拿不准了,要知道很多做梦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的啊。也许,我在梦里,可我挣扎着要醒来,我不愿被姨妈拖到更深的梦里头去,于是我拒不承认姨妈说的事情。
姨妈的门修好之后,她的心情变得特别轻松,于是又打电话过来。
“现在已经是采莲的季节了,可那些荷花还是满池红艳艳的开不败。这大概是一种特殊的品种,那么不甘心,像你父亲一样。袁校长也在这里,你要同她谈话吗?”
于是又有老男人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完全不像袁校长的声音。那声音嘟嘟囔囔的,一个字都听不确切,只觉得她有很大的怨气,像是在骂人。忽然又有一个人插进来,是宜香的声音,宜香逼尖了喉咙对着话筒说:
“祝你做个好梦!”
然后电话就挂上了。我丈夫在一旁笑出了声。
我责备地看着他,问他对这种情况理出个眉目来没有。
“什么眉目呢?”他不以为然地说,“生活不就是这样吗?照我看,姨妈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她提到的那些荷花,必定是实有其事。”
姨妈占据着有利的地势,所以能够将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事物变得有利,就像一种魔术似的。瞧,她生活在绿水波光之中;如果她在梦中迷路了,那只是为了进入更为奇异的土地。我有点嫉妒宜香。这个宜香,居然可以同姨妈在梦中进行那种空灵的讨论;而我,被排斥在河的另一边,即使去见姨妈一次都要经受难以忍受的烦恼。从家里到轮渡码头,再到姨妈家的这段路程简直就像一场混战!有时候,我凝视着姨妈那挺直的身板,活泼的动作,心中感到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姨妈一般不允许别人进入她的卧房,可是有一次,她主动叫我进去坐一坐。姨妈睡的是一张钢结构的硬床,上面连床褥子都没有。所以后来她一提到那些冗长的梦,梦中的烈日,烈日下的沙滩等等,我马上就联想到那张硬板床,那正是孵化这种酷烈的梦的装置。卧房里既没有床头柜、梳妆台,也没有椅子,那张黑色的床如同刑具一样立在房间中央,上面铺了一床白被单,没有枕头,被子倒是有一床,不过里头的旧棉絮已经硬得像煤饼一样了。我想起姨妈编织的无数柔软雅致的毛活,觉得同眼前的景象怎么也对不上号。这就是姨妈度过夜晚的场所,漫长的夜晚,仅仅属于她自己的,流连忘返的时光。姨妈当时朝我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嘲弄我的单纯。
由于用力地思索,我的听觉也延伸起来。有一夜,我将头埋在枕头里面,一下子就听到了河西姨妈家里热水瓶胆爆破的声音。与此同时,电话铃也响了。
“是谁?谁这么鲁莽?!”姨妈质问道。
“我是小妹。”
“你在痴心妄想。今夜的月亮多么好啊。”
后来她又说了一些话,但不是对我说的,她称听她讲话的人为“死鬼”。即使在电话里头,我也听得到宜香打扫碎玻璃弄出的响声,她似乎在大发脾气。
我想象着二十层楼上那个房间里的骚乱,感到自己已接近了某种庞然大物的边缘。我从床上起来,口里轻轻地说:“妈妈。”
“你说什么?”丈夫奇怪地问。
“我在往事重温呢。”
“像你姨妈那样心胸宽广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只管相信她好了。”
他总结了这一句之后,重又进入了梦乡。
我走到窗户那里去看月亮,月亮被雾蒙着,只看得见一点影子。后来外头就沙沙地下起雨来。有一个男的在雨地里慢吞吞地走,一高兴就唱起进行曲来了。我们家里静静的,所有那些热水瓶胆,泡菜坛子,还有瓷器都各就各位,与爆炸无缘。然而我还是不断听到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骚乱声。月亮已经不见了,漆黑的雨夜令人忧伤,尤其当你一心惦记着某人的时候。那么袁校长在这样的夜里睡得怎么样呢?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身体缩得像小孩一样的老太婆。自从那天分手以后姨妈就再没提起她了,而她居然是除了姨妈之外最关心我的人。好多年以前,她站在槐树的阴影里注视过我之后,就自命为我的保护人了。也许明天,我应该去向她道歉。
将自己的头伸进外面的暗夜,立刻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成为姨妈那桩事业中的成员。但这是不可能的,姨妈从未停止暗示我和她,以及她们(宜香,袁校长)之间的距离。住在一个屋里,她可以同宜香一同入梦,在梦里漫游,对话,而同我,只能借助电话线传递信息。正如她说的:“我在河西,你喊也没用。”她这句话也许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不用喊她,她也听得到我的心声,河流不是屏障,反而是传递的媒介。她从哪里获得这种神力呢?
我知道轮渡半夜不开,但我不知为什么自己还是往那里走。也许是由于苦闷吧。快到船面前时,汽笛声将我吓了一大跳。黑暗中老头子跺着甲板朝我吼道:
“还不上船呀,你!”
我看也不看地跑过木板桥进去了。舱里空荡荡的,船很快离了岸。
对面蹲着的那个黑影是一个人吗?我心怀恐惧地试着向那边靠近。
“小妹。”黑影开口了,居然是宜香。
“宜香怎么在这里?!”
“今年以来我常常在这里。姨妈说小妹没准哪天夜里就上船了,我怕你在河西迷路,所以总来这里等着。今夜没有月亮。”
我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上岸后,我果然什么都看不见。整个河西一片黑暗,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里。
“我说了是这样吧。”宜香紧紧抓住我的臂膀。
她似乎总是沿着那些房屋的墙壁走,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在墙上摸。她说她只要摸一摸墙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有时,我踩到小水洼,将鞋袜都弄湿了。当我为弄湿了鞋而懊恼时,她就安慰我说:“快到了,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