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艺术的故乡《美国》文本分析之一(第6/8页)

在艺术的殿堂里

卡尔初次踏上流浪的旅途时所遇见的那两个流浪汉并没有将他忘怀。当时的冲突只是他们之间的初次较量,一根看不见的线始终连在他们之间,时机一到,线就绷紧了。从卡尔被西方饭店逐出到他被警察追击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是真正地陷入绝境了。整个过程很像是流浪汉德拉玛什设下的一个圈套。德拉玛什像渔翁一样坐在家里等待鱼儿上钩。他一定深知卡尔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一定要将他逼到墙上(绝境)他才会就范。与警察那场冲突又像意外又像游戏,德拉玛什深藏的诡计没法弄清,卡尔只能乖乖地跟随他爬上那半空中的艺术殿堂。如果生活中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卡尔绝不会跟德拉玛什走,他早就对他那种横蛮的奴役充满了憎恨,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性情下流、举止恶心、没有明确身分的流浪汉竟然会是艺术殿堂里的仆人!他们的那种强横,那种不择手段地要剥夺人身上的一切私有物的风格,不正是艺术本身所要求于人的吗?这两名使者看中了年轻的卡尔,正是因为他的坦诚、热情、唠唠叨叨和善于体会他人的感觉。初见之下卡尔没有认出他们,那时他还太稚嫩,对生活还有过多的幻想。直到他被从西方饭店赶出来,他对生活的认识才又上了一个台阶。当警察审问他时,我们可以回忆起他态度变化的微妙过程:从初到美国时在船上伸张正义,主动为他人辩护,到西方饭店不管他人的事只为自己辩护,再到在警察面前停止徒劳的辩护,沉默寡言,最后是公然的撒谎。这同时是一个道德堕落的过程又是一个认识升华的过程。德拉玛什要看到的就是这个过程,生活孕育的恶之花已经在卡尔身上结果。回忆一下卡尔落水的过程,整个事件的那根线就更清楚了:首先是鲁滨松去西方饭店勾引卡尔,然后又大闹饭店,弄得卡尔被赶了出来,被迫坐上出租车跟他走;到了家门口,卡尔仍然存有幻想,企图挣脱他们的控制,德拉玛什就出面了,他把卡尔的幻想砸得粉碎,使他除了自愿投靠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一切都发生得好像是偶然的,其实在事情发生前结果早就决定了。神的光辉在冥冥之中照亮着这混乱黑暗的现实,德拉玛什在半空的黑屋子里操纵了卡尔命运的转折。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艺术的殿堂是神圣的,充满了自由的。然而在这个高高凌驾于城市之上的、由几个古怪的家伙组成的黑暗居所的小家庭里,我们是进入了真实的艺术了。女歌唱家布鲁娜妲可以说是灵感的化身。她虽然身体肥胖,笨重,行动不便,却又感觉敏锐,娇弱无比;她把自己关在家中,连光线和微小的噪音都要躲避,却又极其固执、横蛮、一意孤行,具有扫荡一切的威力;她的体态令鲁滨松遐想连翩,令德拉玛什崇拜得五体投地,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暴君,日夜不停地差遣、折磨这两个人,把他们变成了彻底驯服的奴才;她是严格地与外界隔离的,这却并不意味着她对外界不感兴趣,相反她成日里举着一副望远镜,从这个很高的住所的阳台向下观察芸芸众生,乐此不疲。现在卡尔是加入到这个一体化的艺术殿堂里来了,这里黑暗杂乱、有怪味而且比较脏,并且卡尔从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能习惯和理解这种古怪的生活方式。不过不要紧,生活会教育他慢慢懂得这一切的,正如鲁滨松告诉他的,此地是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卡尔要学习些什么呢?首先他要学习的便是端正对于布鲁娜妲的态度。布鲁娜妲要求他们这几个仆人对她要做到:绝对的虔诚,无条件的服从,无比的耐心,惊人的下贱;而要求鲁滨松的还有严格的禁欲。这一切是多么的违反人性,多么的令人难以忍受!卡尔起先对于布鲁娜妲的繁琐、苛刻的规章十分的反感、气愤,他生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在这种时候鲁滨松就开始来教育他了,他说话的语气如同一个诚恳的兄长,循循善诱,以身作则;而卡尔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却也在不知不觉地受影响,不知不觉地成熟。若将这个时候的卡尔再与初到美国时那个冲动、热血的孩子作一番比较,就可以看出耐人寻味的进一步的变化来。他还是不想接受鲁滨松要他接替他的职位的建议,他认为这种被奴役的悲惨生活决不是人可以忍受的。而他,想象中的自由人,迟早要与这一家人分道扬镳,去过一种他认为更正常的生活。至于那种生活是什么,他心里也没有底,但他决不放弃这个想法。他这个幼稚的幻想又由一名半夜在阳台上学习的大学生打破了。这名大学生也是卡尔人生路途上的老师。他将生活的面罩揭开,将真实指给卡尔观察,挫败了卡尔的反抗念头。大学生对生活的感受同卡尔一样。他对自己经历的描述同卡尔所经历的也很相似,结论却正好相反。卡尔的结论是逃离,他的结论则是就地忍受。这两种结论其实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在逃离中忍受,在忍受中逃离,这是人生处境的真实状况,更是艺术家的真实处境。

布鲁娜妲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要折磨他们三个人的。她之所以总是躺在沙发上为噩梦所折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发出可怕的呻吟;总是无比烦躁而要洗澡,没完没了地使唤德拉玛什,异想天开的花样层出不穷;总是不能容忍鲁滨松和卡尔对她的观察,因而不时大发雷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内部那种巨大的热力的涌动,她那日夜兴风作浪的激情对她的折磨。她是专制恶魔的化身,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难侍候的人了。这个魔鬼同时又是真正的美女,是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心中的偶像,这两个流浪汉在她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卡尔对布鲁娜妲这个怪物由厌恶而慢慢地进入好奇心,继而又慢慢地进入了深层次的理解。他的进步应该主要归功于鲁滨松与阳台上的大学生的教诲,以及德拉玛什对他的肉体的摧残。他们要他懂得:周围的人都在忍受着不亚于他的同样的痛苦,却从未想过要逃跑,所以他也应当忍下去。鲁滨松的冗长的叙述向卡尔描绘了一幅艺术殿堂的活生生的画面。我们看到生活在地狱中的他是如何每时每刻怀着关于天堂的梦想的,他今生的愿望就是生活在这位高贵无比的女神的身边,实现她的愿望,满足她的要求(虽然这几乎很难做到),永生永世不同她分离。高傲的布鲁娜妲不同凡响,其行为举止也惊世骇俗,鲁滨松和德拉玛什一见到她就像被磁石吸引过去一样,同她开始了这种三位一体的新生活。这种生活对于鲁滨松来说充满了痛苦和委屈,但也不乏那种瞬间的巨大的幸福感。他虽然满腹牢骚,其实基本上还是相当满意的。他之所以向卡尔唠叨过去的事,并不完全是发牢骚,而是向卡尔展示他(卡尔)将来的生活的前景。他的听众卡尔则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苦难,作出自己绝对承受不了那苦难的假设。从卡尔被德拉马什留在家中,尔后又在阳台上受到大学生的教诲,打消了逃跑念头这一发展过程,我们也许可以推断出:卡尔不会再次逃跑了,至少短期内,因为此地是他的家。卡尔将从此在这里安顿下来,与鲁滨松一道侍候着女神,工作态度也将逐渐变得主动起来。卡尔的变化是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就发生了的,由强力的逼迫所产生的,似乎仍是那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到了这一步。然而我们之中又有谁没有感到过命运对人的强力逼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