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旅张小波的《法院》体现的新型救赎观(第5/5页)

……目前从最高法院到基层法院都在流行一个时尚,即:一件案子的审理是否被认为成功,往往决定于最后的判决辞上。如果判决辞极短——哪怕只有一句——且已经使事实及法院的态度都包含进去了;极精彩——但这往往要运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比喻才能达到——以至只有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的法学家才能了解和欣赏,这样的审判才会被认为是完美的。……他们遇见的绝大部分案子要么冗长复杂,再怎样都无法用短短的判决辞加以概括和定罪量刑;要么平淡无味,即使几个字就足以打发但无法使之精彩。(107页)

M律师在这里说到的他心目中的“成功”,指的是审判是否能直抵核心与真理,法官、被告和律师是否都对精神方面的事务十分熟悉,抓得住根本。只有这些条件都具备了,各方面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案子的审判才会完美。总而言之,各方都要心中有数,明白这是一种特殊审判。冲力,理想主义,运用隐喻的能力,创造的经验,对内部复杂结构的把握,这几个要素是关键。律师此处分析的也是写作的机制,以及这个机制是如何启动的。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相貌,但律师的相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非但如此,它甚至不具有性别,M先生认为自己摸到了一个极好的门径,他准备借法与时尚之间的空隙施行一次不流血的外科手术,但这使我感到卑贱、龌龊。……哦,律师,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脱离和土地的一切联系,作为一块牌位和理论上的存在保留下去。就像水中这张面孔,由于得不到休息,嘴唇上起满了水泡。我是从深渊上升到黑暗,稍不警觉就会错误地认为情况正变得好起来。(113页)

律师作为暧昧的中间人,渐渐抹去了自己的世俗特征,显出其纯精神的底蕴。在此过程中,他要将医生的肉体存在也彻底抹去,对他“施行一次不流血的外科手术”。也就是说,他要在法庭上作为一个幽灵出现来为医生辩护,完全抛开表面意识层的正义、面子、身份、虚荣等等,只谈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务,在挑战法庭的同时与法庭调情。由于医生不可能彻底脱掉凡胎,所以他对这种辩护的方式既不习惯又痛苦,这种奇异的交合令他恶心,看不到出头之日。然而尽管焦虑、痛苦,医生却已从水中一下子看到了他的自我的面孔——量变已转化成质变。他所经历的这场漫长的审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党魁,现金保管员,乞丐和眼球捐赠者是为这篇未来小说预定的四个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对称和等值。……(110页)

这一段是是内在创造机制的分析。党魁——理念,现金保管员——世俗中的表层自我,乞丐——欲望,眼球捐赠者——献身精神,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精神与肉体、崇高与卑贱、本能与超脱,美与丑等等人性范畴中的矛盾关系。它们之间相互制约、互为存在。党魁通过现金体现自身;乞丐与眼球捐赠者总在一起;党魁又离不了乞丐;眼球捐赠者又要通过卑贱的乞丐来实现其高尚志向。以这四个人物展开的故事近似于卡尔维诺说的“用空气搞设计”,这样的故事只有暗无天日的纠缠过程,不可能有结局,卷入故事的讲述人则会变成一个纯粹的讲述工具,再也难以介入世俗生活。医生在这个意义上感到前途黑暗,被虚无感所击倒,而M律师则鼓励他继续活在自己的虚构中,因为那是他从今以后惟一的存在方式。

“一个人在他的梦里听到了木屐声,这声音是从回廊或甬道尽头传来的。由远而近,越来越响。最后停在了此人的卧榻之侧,他会被这声音惊醒吗?”(114页)

这是作为纯精神存在的做梦者的感受。这种梦是要做到最后一刻的,对付梦中的恐惧的手段也只能是更多的梦。命运既悲惨又幸运,生活在两极的艺术家必须在这种状况里耗尽心力。

“你在说法律吗?这实在是个严肃的话题。我为法庭当差的年月越长就越不敢提及它呢。好啦,我告诉你,即使你走上了法庭,你所能看见的也寥寥无几——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特别程序的好处正在慢慢体现出来,像花儿绽开那样,你就会看到的……”(117页)

法就渗透在人间,但人却看不见它;人虽看不见它,却又每时每刻感到它。既然在法庭上看不见任何具体对象,用语言来辩护也无从谈起。那么法律的程序如何展开呢?法律程序其实是由医生自己“做”出来的,在各式各样的场景和周围的“人物”的暗示之下,带着抵触情绪或不带抵触情绪去做,一步步地向前走。瞧,他走过来了,他穿过了末日的风景,他来到了一个围墙缺口,他从那个缺口走出来,又回到世俗,并身不由己地关怀起世俗中的事物来。他能干什么呢?从此以后,他要面对着那巨大的骸骨雕塑,在负疚中生存。也许这一切都不是医生表面意识到的初衷,但他的潜意识的本能那么强大,于不知不觉中将他引上了正道,他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在我看来,这场来自法庭的骗局也许仅仅是通向生活的入口。想想看,像我这样一个内心怯懦、连自白这一个缓解焦虑的有效形式都羞于运用的人,却从一开始(何时开始?)就把命运寄托给一个貌似神圣的机构去展开,而我自己倒成了一个附着在它上面的旁观者。稍不注意,我还会错误地以为自己承受了多大的苦难呢。(122页)

医生从此可以生活了。或者说,因为有了另一种秘密的生活,从今以后,他在世俗中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意义——因为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肉体的活力,以便更好地进行那种秘密的生活。或者说,因为有了内心的生活,他对于世俗生活的那种固有的厌倦反而消失了,因为一切都可以在审判中交叉进行,有了监督的机制,世俗生活便在某种程度上被纳入了理性的轨道。

超脱出来之后医生开始看淡自己的苦难了。他觉得他身上的法庭机构具有某种先验的性质,他个人的承担反倒有几分被动。于是感恩战胜了自怜,对于法庭的向往更为强烈,更为坚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命运就是法的命运,他依仗法来拯救自己,法依仗他来实现自身。

注:以上引文均引自《重现之时》一书。张小波著,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