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苹果的特权(第3/4页)
痕一方面被别人拉回到下界,一方面被什么冲动又拉去到山上。他毕竟是不能从真实移开视线的。他知道,不光是别人,连自己都不需要那些草席。那“中间缺少一块”的也好,那鱼网状的也好,对他自己也是已经朽烂了。编它时的至上快乐、兴奋、喜悦,只是那个时候的。作品在它成就的那一瞬间已经朽烂,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出现的时候已经消灭,留下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快乐残骸而已。可是,他却卖那种不三不四的、根本不是什么的东西过日子,甚至过着比别人好的日子。耽于纯属个人的快乐,而买到比别人多一点的肉。他在村里人的视线和行动里,发现和他的内疚相应的现象。在粮店,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象他有传染病似的”。叫他“痕”老师的老头暗示他应该离开此地,茶馆的老板娘“用谴责的目光瞪他”,“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用力摔”。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次感到他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在这个世界的戏里,他的角色不仅不确实,而且带着不三不四的味道。他那关着门进行的,又不能公开说明清楚的作业,甚至也带着一种淫秽和不祥的味道。实际上,痕搞的是一种交合,对方是人们最忌讳的那绝对虚无。总之,他再也不能属于这个世界的戏。痕编的草席越来越少,越来越粗糙,最后完全不编了,然后,他就开始了无事可做时,人能回头做的那惟一的事——等。他专心专意、没完没了地等景兰的表弟。宛如这种等待就能代替编草席似的。对,原先他编的是完整无缺的草席,然后是“中间缺一块”的,再下一段是“鱼网状”的草席。如果痕想编的不是草席,而是缺少本身,也就是虚无的话,那么现在他最可畏、最真实的杰作正要成就。
他等过收草席的、等过景兰的表弟,等过钱,也等过别的这个那个的人、事、和物。一个个对象不管时间长短,好像最后都等到了。可是,他还不能停止等。因为那些人、事、物、都不是他真正地等的对象,而只不过是其代理。那么被代理的,是什么?我们当然知道。我们都是为了等它才出生的。我们等的惟一真实的对象是死。只要我们活着,它就是接近,绝不会到来。所以只好一辈子没完没了地等。人们因为受不了这个真实对象,所以才去发明各种各样的别的对象。因为受不了等待的“没完没了”,才将时间区分为一个个小段,往往分光一辈子,每段去等别的,假装自己等的不是死,甚至像那个茶馆的老板那样,假装不等什么。
可是,痕终究不能从他等的真实对象避开视线。他终究是艺术家,不管他的作品看得见看不见。现在,他任何借口、任何别的对象都不要了。他坐立不安地、焦躁地、勇敢地、诚实地等着。他不再避开原先很惧怕的铁匠眼里的“那两道寒光”,每天“呆呆地坐在窗前,与对面的铁匠无声地交谈”。回想起来,让痕编第一个作品的也是这个“凶神恶煞的老者”,他跟着痕下山,缠上痕,老是吓唬他,逼他继续编作品。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别名——死神。可是,死神到底是谁?
他愿意坐在窗口与那人对峙。那个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着一天比一天褴褛,然而腰间的钩刀依然是那般闪光,两眼像鹰一样锐利。痕从直觉上知道,只有他将伴随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将一个一个地消失,像景兰和表弟一样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的话,谁来给他送钱呢?这还是小问题,他可以重操旧业,像别人一样织那种一般的草席。
每次出现在窗口玻璃上,以锐利两眼永不停止凝视你的,就是你自己。死神是你自己。死神的视线就是那知道自己在等死的你自己的视线。被自己虚无的视线凝视的人,只好成为艺术家。因为这道视线的所有者才是“伴随你一生”的最后的他人,而且是评者。最严格、最苛刻、一丝不苟的,在得到真实的最后作品以前,决不罢休的评者。可是,你为什么凝视他呢?你不凝视他,他也不会凝视你。
昨天夜里铁匠走到窗口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会再醒来,但也不会真正沉睡,而是像那石块,在无底的、狭窄的空间里下坠,永无尽头。那是一个永无尽头的管状空间,他周围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难道这不是很有诗意吗?”痕却因为这诗意吓出一身冷汗。
为了“吓出一身冷汗”,痕为什么偏要凝视他,为什么偏要跟着他去做那个下坠的试验?
“我要回去处理一些家务事,天亮了再来。”
“天亮?这里不会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时间,你可以睡一觉,这里到处可以睡,你随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对别人睡觉,人人都可以这样做,你也不例外。”
痕用双手在地上摸了一遍,摸到一块稍平的地面,躺下正要睡,却随手在地上抓到一个东西,咬了一口,香味扑鼻。于是顾不得睡觉,大吃起来。吃完了又觉得纳闷:这地方哪来的苹果?
“那是我带来的。”铁匠平静地说,“我要让临刑的犯人脑子里产生最好的联想,这是我惟一的弱点。你并不是第一个犯人。你知道我们一同落下去之后,我是要踏上归途的,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将来我还要为别的人带去苹果,当然不是村里的人。你们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你认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苹果的特权,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吗?”
不管这是梦,还是现实,痕在漆黑的夜里得到了最后的别人的评价。与虚无对峙的人得到的奖,苹果,就在他与虚无对峙的那个事本身里。他确实活在难于忍受的惶恐和不安中。可是,如果正视真实的结果就是那样的话,那么,除了那样活下去的安慰以外,还会有更大的安慰吗?他想活得真实,于是活得真实。他除了自己知道只好害怕的那件事以外,什么都不怕。所以才能“在睡梦中变成一个柔软的婴儿,贪婪地吸吮大甜瓜”。他就是因为真正地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知道自己也许能真正地活。
“我和你一同将最后一张草席织完,从这个洞口扔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赌博。我和你一直在赌一样东西,我还没有确定谁能最后得胜呢!”
“当然你会赢,但偶尔我想也许我会赢,谁又知道这种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不在乎了。”
《痕》不是寓言,也不是某一个艺术家的故事。它是所有艺术家的赤裸裸的灵魂的故事。我说的艺术家,当然,跟实际织不织草席无关。艺术家是有勇气凝视虚无的人。因为,凝视虚无就是织作品,织真实的作品。而且,如果艺术追求的是美,除了真实以外,没有任何别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