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瑾和蕊(第5/6页)
老石手里提着一个空提篮,出市场时六瑾问他怎么什么都没买,他回答说,他感到今天市场里的东西都不能带回家,不然就会有麻烦。说到这里他又回转身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这才继续往前走。六瑾就是这个时候听到脚步声的。它们杂乱,响亮,是很多人在市场里面行走。六瑾记起老板说的关于蕊的话,就停下了脚步。
“是等那只豹出来吗?”老石问。
“嗯。”
虽然两人并肩站在那里,老石还是一下子感到孤单向他袭来。
“我先走了,六瑾,我太不争气了。再说太阳也落山了,到处都很冷。你好自为之吧,六瑾。”
老石说完这一通话就沿着右边的小道走远了。六瑾站在那里,心里有点诧异——老石这是怎么啦?难道他看见什么了吗?她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啊。再回头看看,市场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既没有蕊,也没有豹。然而有脚步声,杂乱的,响亮的。人们在那里头格斗吗?
“阿依!阿依!”六瑾朝那空空的大厅叫道。
没有人答应,只有回音在荡漾开去。
六瑾一直走过了广场,蕊才从身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六瑾姐姐,我杀死了豹子!”
“你用什么杀的?”
“用那人给的匕首。我将匕首扔在大厅里了,那种东西,我不敢带出来。你瞧,我身上溅了血……啊!”
他发出一声怪叫。可是六瑾并没有见到他身上有血。她想,他正处在一种强烈的幻觉之中。多少年了,这个人来人往的市场总是引发人的幻觉,也许这就是她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不愿失去她的工作的原因?在他俩的前方,阿依的身影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进了街边的一家理发店。蕊告诉六瑾说,他好几次看见阿依将匕首刺向她自己,居然没有事。他俩走走停停的,引得路人侧目。蕊说路上空空荡荡的,他害怕,他习惯了在人流中穿行。他这样说时,六瑾就安慰他,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然而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落在六瑾的脸上,很快又移开了——那种目光完全是散乱的。六瑾想把他带到家里去,可是他不肯,他信步乱走,六瑾跟着他来到了蔬菜市场。有一个脸色苍白的汉子正在关菜市场的大门,蕊凑近那人,低下头问那人是否认出了他。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你不就是阿祥的同事吗?阿祥已经出走了。”
六瑾回想起她送阿祥离开时的情景。当时候车大厅里头挤得水泄不通,阿祥对她说,他出去买点水果,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中。六瑾等啊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连列车都开走了他仍未出现。六瑾相信他乘火车离开了。
汉子敌意地打量着蕊和六瑾,又说:
“自从阿祥走后,很多人来打听他的下落,有什么可打听的呢?在一起的日子又不珍惜,等到人走了才来后悔,这种生活态度真幼稚。”
他恶狠狠地将那把铜锁锁上,还用力拉了拉门,弄出“轰隆”一声响。
他撇下他俩走了。实际上,六瑾是认识这名汉子的,她常在他那里买蔬菜。不过从前她并不知道他同阿祥也熟,因为阿祥常说自己在城里没有任何可信任的朋友。这个时候蕊好像苏醒过来了,他主动提出到六瑾家去吃晚饭。他说他累了,不光眼睛累,胃里头也空了。于是两人一块从菜市场侧边的小路插过去,回到那条大路。天色己晚,路灯亮起来了,这时两人都发现对方在做深呼吸,两人就都窃笑起来。蕊说路边的树丛里有奇怪的声音,问六瑾听见没有。六瑾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看到那边有些烟雾。他凑近六瑾说:“我有鸟王了,在公园里,就是你的那一只。”他说话之际,六瑾的眼前就出现了胡杨树的尸身,那么黑,那么刺眼,顽固地指向天空。六瑾打了个冷噤。
在六瑾家里,两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饼。坐在厨房的桌边,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请求六瑾将厨房的灯关掉,六瑾照办了。黑暗中,他将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发出荧光。六瑾将他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那手冰凉冰凉的。
“小家伙,你把我的鸟儿弄到哪里去了?”
“笼子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现在在公园里呢。”
他突然站起来,将身体贴着墙往前移动。
“六瑾姐姐,我被这些东西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啊。”
六瑾看见蕊的全身都在发光了,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亮一下。
“蕊,蕊!你难受吗?”
“我难受。不,不是!你不要过来,我真舒服!”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些粘粘乎乎的东西。蕊说那是从他体内涌出的垃圾,就是这些垃圾在发光。他还说每次发光之后,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会太臭了。现在他要回公园去了,因为他的换洗衣服都放在传达老头的家里。
他消失在院门那里时,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现在她的院子里是无比的寂静了,她感到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而且越来越远。桌上有一封信,是母亲写来的。
“……我们见到了长寿鸟,就是从前我和你爸爸在小石城的公园见过的那只。它的羽毛是绿色的,尾巴很长。平时我们很少爬到这栋楼的顶楼上去,可是昨天天气特别好,没有风,烟也小些,我们就坐电梯上去了。我们站在平台上眺望远方,你爸爸说他可以看见你那里的雪山!然后它就飞来了,它是从北边来的,落在我们脚下。我们翻看它的羽毛,很快找到了那个记号。我和你爸爸都在用力地思索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呢?鸟儿一点都不显得老,我们人的眼睛看不出它的年龄,其实它比你还要大。它飞走时,你爸爸对我说,我们的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开始了。什么是新时代?他指的是六瑾的时代吗?那时你这个小不点彻夜不停地哭,雪山也为之动容……”
母亲在信纸的下面画了那只鸟的形状,但她画的不是信中描述的长寿鸟,而是一只灰蓝色的小巧的张飞鸟!六瑾凑近去将那只鸟看了又看,有股恐惧从心底升起来。她的父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大概不会是为了看风景。他俩并不算老,同小石城那些老人比起来,他们还算年轻的呢。可是那只鸟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意味着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吗?六瑾的记忆里有一些古怪的故事,是父亲说给她的。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父亲是在什么场合对她说了这些故事。比如说,她记得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到过一只袖珍狗,那只狗很特殊,无论谁见了它都会产生厌世的念头。父亲还说过一名男子的故事,他说那人老是站在小河里捞鱼,可他捞上来的不是鱼,是他儿时玩过的玩具,他还将那些玩具送给六瑾呢。那都是些特殊的玩具,旧伞骨啦,诱蝇笼啦,旧拖鞋啦等,还有一只活物,是一只老龟。六瑾想起这些往事,又一次沉浸在爹爹的世界里。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那是一个日夜不安的世界,那里头的芭蕉树她只在图画书上见到过。可是爹爹世界里的那些芭蕉树下的阴凉处并不意味着休息,反而是产生鬼魅的处所。她还没有见过像她爹爹那样几乎大部分夜里都彻夜思索的人,他是生来如此还是六瑾自己生下来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当六瑾穿着小拖鞋睡意朦胧地走到院子里头去时,爹爹总是拍拍她的头,说:“嘘!”他站在杨树的树影里头,六瑾知道他在思索——这是无数夜晚的经验告诉她的。似乎是从一开始她就为爹爹担忧,因为她觉得那个世界里面有很多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