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第6/7页)
她回到自己房里时,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樱是不是被院长判了无期徒刑?她越想越兴奋,还为樱做了各种逃离的设想。
“爹爹,黑人是真的邀你去找金矿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怂恿我去而已。他自己嘛,我看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愿意‘坐守’,也就是守着设计院那块土地。”
“啊?!”
六瑾的心一沉,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在同她的想法作对,都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并不想亲自去看非洲,可是她愿意借樱这个人来想象非洲。好久以来,她就觉得设计院的老院长是一个隐藏的暴君,当她拍她的头时,她真想大吼一声呢。设计院里头的人和事,六瑾从来搞不清楚。从她懂事以来,她就只是倾听和观察。有时爹爹会给她解释一下,爹爹的解释往往将她引进更深更复杂也更黑暗的纠缠。他好像乐于这种讲述。可是六瑾想不通,就放弃,就不去想了。比如这个樱就是这样的,他给六瑾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尤其那天夜里,她看见五只小兽跟在他身后时,简直如醉如痴。然而今天爹爹却说樱只是在履行职责。这个院里的每个人要履行一些什么样的职责?爹爹和妈妈每天也在履行职责吗?院长杀死那些鱼苗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轻松啊!
胡闪打量着六瑾的后脑勺,心里想,女儿虽瘦,头发是多么的浓密啊!
二人无言地来到院子里,胡闪将那只死鸟放进挖好的深洞的底部,打算以后在上面栽一株葡萄。那只鸟大概是猫头鹰,不知怎么死的,他们在围墙下面看到尸体时,那上面已经爬满了蚂蚁。胡闪说起有人在周围用气枪打鸟的事,那些人不光射鸟,还射猫狗呢。
“他们是夜里干这种事吗?”六瑾问。
“是啊。他们都是些神枪手。我转过身,就感觉到他们在瞄准我的后脑勺。嘿嘿,这些个家伙!”
胡闪平好土,坐在石凳上,陷入了思考。屋子里头,年思正在煮碗豆粥,香气四溢。他看见妻子的身影在房门口晃了一下又进去了,也许她是到门口来拿那张小板凳的,她要择菜了。这个时候胡闪听见屋里传出清晰的说话声。
“去年的大蒜球挂在门背后。”那个声音说。
胡闪赶紧问六瑾听没听到那个声音,六瑾摇摇头,说只听到了猫叫,那只可爱的黑猫在屋里头。然后她忽然说:
“我可不想子承父业。”
胡闪微笑着答道:
“可是你还是边疆的女儿嘛。”
“哼。”
六瑾赌气到井沿上去躺着了。井已经被填死了,可是六瑾还是可以听到地底深处的水响,她一凝神就听到了。填井的那天,她在学校里,她一回到家就感到异样。院里静悄悄的,屋子里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味。在客厅的墙上,新挂了一个镜框,里面是老外公的照片。那照片六瑾看见过一次,是被夹在一本专业书里头的,已经发黄的、过去生活的遗物。古井被填和老外公的照片被悬挂出来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给六瑾一种很怪的感觉。
六瑾感到井口的那些土在动,她大吃一惊,连忙跳了起来。哈,原来是穿山甲!这丑东西是被误埋的,还是自己钻进去的呢?它一出来就飞快地逃走了。六瑾凑近井口,看着那个黑黑的小圆洞发呆。她又想到一种可能,那井下本来就是这个丑东西的家。她以前不是怀疑过这件事吗?有多少动物在这下面呢?
“没有人要求你子承父业。”胡闪在她身后说道。
六瑾迷惑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近来她同爹爹正在疏远。她记得小的时候,她同爹爹是多么亲密啊,就连在外面上公共厕所她都要爹爹在门口等她!六瑾看出爹爹有些冷淡,有些灰溜溜的,也许他在思考一些切身的紧急事,也许他有意疏远自己是为了某个计划?六瑾每次想到这事心里就微微发冷。
“老院长是你们的老朋友吗?”
“嗯。好像你妈妈小的时候,她是她那所学校的校长吧。但是这件事,你妈妈自己也记不得了。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随便问问呢。”
这时六瑾又去看井口,奇怪,刚才穿山甲钻出的那个洞已经不见了。胡闪告诉六瑾说,这大概是由于这里的泥土粘性好,过于柔软,才会出现这种现象。他这样说时,六瑾心存疑惑地看着他,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他发窘地说。
有个女的在马路上唱歌,那种悲悲凄凄的歌。胡闪告诉六瑾说那个人是他们从前的邻居。她死了丈夫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总是唱她丈夫从前唱过的歌。表面看,她似乎很可怜,其实未必。
“为什么呢?”六瑾问。
“她是那种自满自足的人,过得很潇洒。”
“我明白了。您告诉过我他们从前养过一只狗。”
六瑾也想跑到马路上去唱歌,甚至跑到山上去,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她坐在房里想樱的事,一会儿就听到隐隐的雷声从东边滚过来。
年思对胡闪说:
“她的主意大得很,她从小就这样。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胡闪打量着年思的侧影,回想起从前在三楼那些哺育的日子,心里嘀咕着:“伤口是如何长好的呢?”他觉得母女俩一直很默契。
他和年思也讨论过回内地去看看的事,胡闪在烟城还有个叔叔。一讨论便感到旅途的艰辛,感到下决心的不可能。其实除了旅途,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六瑾。在一个成日里烟雾缭绕的工业城市里头,六瑾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气管,会不会出问题呢?他俩都觉得这种事没有把握。女儿是在明净的小石城长大的,这里的空气没有污染,所以她虽多思敏感,却也没患过什么大病。要是忽然去到一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方,她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夫妻俩都觉得难以预料。讨论了几次没有结果之后,这事也就放下了。胡闪心里隐约感到,年思是有更大的计划的,那计划是什么,他猜不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跡来的。有那样一些瞬间,不知为什么,胡闪自己也盼望某些隐藏在生活内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但明亮的小石城就是不说话。
年思说出“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句话之后,看出胡闪的表情有点不悦。一瞬间,她脑海里出现了“狼外婆”的形象。十几年来她同六瑾的关系上,她扮演的是狼外婆的角色吗?也许没到那地步,也许六瑾不会记仇,所以虽然有点淡淡的,六瑾和她的关系基本上看不出什么裂痕。这个女孩太善于理解人了,也太有独立性了,年思觉得在这方面连自己都比不上她。当她还是一个婴儿时,年思好几次将她扔在草地上不管,后来被别人捡到送回家里。前几年,胡闪在开玩笑时还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六瑾听了之后也跟着笑,好像她爹爹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六瑾的镇静令年思吃惊,她太不像一个小孩了,她的思绪早早地深入到了复杂的成人世界,有时就像那种经历了沧桑的人。现在年思已经可以坦然看着女儿的眼睛了,因为这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亮得扎人了,它们里头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这些东西使眼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不过年思有时又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边疆住得久了,已经适应了此地的明亮和强烈呢?六瑾啊六瑾,年思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