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第7/7页)

胡闪没有猜错,年思确实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计划”,那到底是什么,一时还不清楚。当她做完工作或家务静下来,注视着房里少女的身影时,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些画面。那些画面都是同一个背景,即,一间阴暗的大房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角落里的一盏昏灯下坐着,手里拿着绣花绷子绣蝴蝶。难道那女人就是六瑾?年思背上发冷,不敢想下去了。有一次她唤六瑾到跟前来,问她学过绣花没有,六瑾说在学校里同人学过,没有学会,绣得很差。六瑾回答她时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就无法问下去了。后来她还特意买了一盒丝线放在家里,很贵的那种,六瑾却根本没去动它。

胡闪失眠的时候,六瑾也常常夜里不睡。年思只要一醒来,就到窗前去看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通常他们并不说话,就只是坐在院里,也许在各想各的心事。起先年思还担心六瑾也会患上失眠症,后来发现她睡眠很好才放了心。年思一直感到愧对女儿,一直认为女儿同她父亲是亲密无间的。可是最近,一种骨子里的孤僻在胡闪身上蔓延开来,他连女儿的事也不怎么过问了。在这种情况下,年思的注意力就放在女儿身上多一点了。但六瑾对她的态度还同原来一样。

“妈妈,刮大风的时候,烟城里的烟会被吹跑吗?”

“吹不掉的。那些烟啊,不光是从烟囱里面出来的,它们就是烟城的空气本身。不论什么天气,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年思这样说的时候,六瑾就想起那些猫,因为爹爹说过烟城的猫特别多。她想,大概只有那些猫的视力不会受烟雾的影响?六瑾一直认为猫的视力是个謎,那忽大忽小的瞳孔,黑暗中的绿火,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物体内的东西。爹爹还给她讲过一只猫穿过大厅里的大理石柱子的事,那个故事她从小就听熟了的。

年思打量着垂下头剥花生的女儿,内心被她所提出的问题震动了。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肮脏,毛孔里在不停地渗出馊汗来。十几年都过去了,一切仍没有结束。那种骨子里头的排斥,那种略带恶意的摒弃,全都还在那里,而自己无处可逃。她像困兽一样在屋内走来走去,流着汗,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花生长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六瑾抬起头来说,她举起一颗大花生。

“六瑾六瑾,我是知道的。我给你说,小姑娘啊,我是知道的。”

她的身体被架在半空中,脚尖踩不到地。她用力回忆那一天在设计院招待所的事,她是在哪里跌倒的呢?她还记得雪山的风吹得她的脸很痛,她一直在流泪,想止都止不住。胡闪……胡闪当时没有扶她起来,却同她一块躺在地上了。关于女儿,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有时她这样确信,有时却又完全丧失了把握。那个时候,夜半的婴儿哭声震昏了她的脑袋,所以她才将她扔在了地上。多少个夜里,她跑啊,跑啊,跑了那么久停下来一看,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