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叶子和麻哥儿(第2/6页)
一天,休息的时候,坐在厨房里,小叶子和麻哥儿看见了那个粗壮的老男人。老人正在那片荒地里栽种什么东西。他用手里的耙子在地上挖一个洞,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种子放进洞里埋好,然后往前走几步,又挖一个洞……那片荒地是一片沙土,盛不住水,所以土里几乎没长什么植物。老头栽的是什么?“是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他后来告诉麻哥儿。可是他俩明明看见他掏出的东西是种子的形状,小小的、圆圆的、灰蓝色的东西,人身上怎么会掉下那种东西来呢?后来那老女人也来了,帮着他栽,两人忙乎了好久。麻哥儿对小叶子说:
“我说了这两个人是一伙的吧?他们来餐厅里各就各的餐,好像不认识一样,其实他们之间总在交流的。”
过了一天那两人又出现了。结果是,那一大片荒地都被他们栽满了那种东西。他俩搀扶着站在那里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他们的表情并不高兴,好像还有种哀婉之情。穿丧服的老女人用双手蒙住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小叶子的好奇心越来越上涨,她想过去看,麻哥儿拉住了她。麻哥儿认为,以前在荷兰,他们相互之间欠了很多债,现在他们是在还债。麻哥儿什么都懂。
一个月夜,趁着麻哥儿不在,小叶子一个人跑到荒地里,用耙子耙开一个洞,找了很久才找出了那粒灰蓝色的种子。她就着月光看呀看的,无论怎么看那也是一粒石头,圆溜溜,硬邦邦的,上面还有几道纹路。她将它埋好,又去耙开另一个洞,也找到了相类似的一粒石头,只不过扁一点,带点儿褐色。这么大的石头,不可能是人体内的结石,他为什么要说是人身上掉下来的呢?小叶子埋好第二粒石头后,突然恐慌起来。她一路跑回了自己的住地。她回到她和麻哥儿的木箱时,发现有几个人从那边木箱里伸出头来看她。麻哥儿痛心疾首地说:
“你真是任性啊。”
深夜,小叶子狂叫起来,因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散了架,散成了好多小块,只有头部是完整的。而她的嘴居然还能叫出声来。她的头浮在空中,她看见麻哥儿在木箱里忙乎着,举着蜡烛,将那些小块(不知为什么没有出血)捡到一处放着。他做这事很认真,仔仔细细地检查,生怕遗漏了什么。
“麻哥儿?!”
“啊,宝贝,我在呢。”
小叶子在担忧,麻哥儿会不会将这些小块拿去埋在地里头呢?麻哥儿催她快睡觉,小叶子就在空中闭上了眼。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于朦胧中又看见麻哥儿在忙忙碌碌。报时鸟在什么地方叫唤,已经是下半夜了。她不知道麻哥儿走来走去的忙些什么,只是她猛地一下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手,那手软绵绵的,像婴儿的手一样,她想握住桌上的一只杯子,却没有成功。她听见麻哥儿在说话。
“我回家没看见你,就知道你去地里翻了那些种子了。这样,你就要重返那人的经历了。我刚刚搞清,报时鸟是老园丁养着的。你看,这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是他养的,他养的那些月季花,都开得像脸盆那么大了。”
后来蜡烛烧完了,麻哥儿仍在一片漆黑之中忙碌,小叶子觉得他好像是在做缝合。那么,是缝合那些碎块?如果他将几小块东西拿出去埋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她听见他说:“这是荷兰边界。”他的声音有点阴森。
一直到黎明的光线射进木箱,小叶子才睡着了。那一天她没有去餐馆,就在木箱里头沉睡。那一天邻居看到有两个上了年纪的陌生人围着她和麻哥儿的木箱转了好几个圈,细细打量。邻居还看见那老女人将一只很大的手表举起来,对着太阳上发条。邻居很纳闷:上发条为什么要对着太阳呢?那只手表是黑色的。
小叶子休息了一天之后就去上班了,她感到自己完全恢复了。她进大门时,老板正坐在门口抽水烟,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病这么快就好了啊?是真的好了吗?”
“哪里,我没生病,只不过是睡过头了,真的……”她慌乱了。
“睡过头了?没问题,人人都会这样。”
客人还没来,她先在厅里头做清洁工作,她觉得餐馆有点冷清。工作了好一会,将每张桌子都布置好了,老板才过来对她说,今天餐馆不营业,因为昨天刚举行了免费招待会,客人们都来大吃了一顿。
“这是全体新生的大喜日子啊。”他说。
小叶子抬头一看,墙上那幅“帆”不见了,挂画的地方挂着一个鸟笼。再一看,另外一幅画也不见了,墙上留下一个稍白一点的画框痕迹。小叶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沉思了好久。周围的寂静好像在提醒她某件事,那是什么事呢?她来到厨房,又来到储藏室,她在找麻哥儿。储藏室后面有张门,通到荒地里,小叶子站在门口向外一看,看见了麻哥儿。麻哥儿正弯着腰用耙子耙那些洞。
“你在搞破坏工作吗?”小叶子笑着问道。
她发现他已经将大部分洞里的“种子”都刨出来了。不知为什么那些灰蓝色的小石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全都变成了黑色,而且也不再是圆形,全都成了不规则形状,同一般的石头没什么区别了。这是不是老人原来栽下的那些“种子”呢?麻哥儿还在起劲地刨,他说他要找那粒“荷兰豆”。小叶子问他荷兰豆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就是人的心嘛。”他翻了又翻,找出来的都是那种黑石头。他流着汗,心里很郁闷。小叶子看出他念念不忘他的荷兰往事,而对于她本人来说,那种往事像一条细长昏暗的小巷,说不清通往什么地方。小叶子隐隐感到了威胁。
终于,他刨出了那粒小圆石,它比其它石头稍大一点,在阳光下仍然保持了灰蓝色。当麻哥儿将它举起来看时,小叶子听到了空中放电的细微响声。麻哥儿的脸变得苍白了,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对小叶子说:
“我在荷兰还有笔不动产没有处理,明天回去同税务部门那些家伙打交道。他们啊,满世界追寻我的踪迹。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了,明天出发。”
小叶子忍住笑问他说:
“你是侨民吗?”
“是啊。连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在这个国家呆了这么久?”
他扔下手中的圆石和耙子,目光散乱地看着前方,然后一咬牙,不管不顾地走掉了。小叶子看见他是朝城里走去,也许,他又去找人诉说去了?小叶子绕着那一大片荒地行走,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先前她同麻哥儿一块呆在园林档案室里时的那些温馨片断。老板出现在储藏室门口,他在抽水烟,喷出的烟将他整个脸部都遮住了。小叶子想,他在观察她。她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