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瑾和樱(第2/4页)

樱说话时挥着手,显得异常激动。六瑾感到他有点苦恼,他似乎急于要完成某件事。在北边,云层散开,露出了一线天,两颗很大的星星在那里闪烁着。夜一下子就变得深沉起来了。这个心肠火热的男人为什么样的往事缠绕呢?六瑾觉得自己还是体会不到他真正的心思。可是这里真令人振奋!

“啊——”六瑾由衷地叹道。

她将双手从那“魔洞”里拿出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闻到浓浓的野花的甜香。

忽然在他们右前方的那栋办公楼里,顶楼房间有盏灯亮了,但马上又黑了。

“宋废原。”樱说,“穷凶极恶的人物啊!”

六瑾听出他的口气是赞赏。还有吃惊。六瑾也很吃惊,这位邻居的精力旺盛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也许他在将自己从前与老石在胡杨林里探讨的那些事付诸实践。六瑾不知不觉说出了口:“这个人就是入侵到生活里面来的异物!”

她的话音一落,樱就鼓了两下掌。

“我要走了,樱叔叔。”六瑾不安地说,她其实很不愿离开。

“嗯,是时候了。走夜路会十分愉快的。您没带手电吧?我本来可以给您这支手电,可是我又想,在黑地里走,您会领略到更大的乐趣。再见!”

他用手电筒为六瑾照着那条小路,六瑾就上路了。一会儿她就被完全的黑暗所淹没。先前她是带着手电的,后来不知忘在哪里了。她听到樱在她背后大声说:“好啊!好啊!”

六瑾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方向也搞不清。然而当她抬脚任意往前方走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不是踩在荒地上,而是踩在一条鹅卵石路上。真的,她脚下是一条路!她又尝试快走,乱走,横着走,结果仍然是走在那条路上。她往地上一坐,手掌抚摸着那些鹅卵石。隐隐约约地,她还听得到樱的声音传来:“好啊……”

“你是去找你爹爹吗?”黑暗中响起宋废原的声音。

“不,我是回我自己的家呢。”六瑾心怀感激地说。

“你爹爹虽然不在这里,但找一找也是可以找到的。”

六瑾听得见他说话,却看不见他。她振作起来,继续往前迈步。宋废原在旁边提醒她,要她往右。她感到脚步轻快,于是抬头看北边的那线天,她看见那两颗星星越来越亮了,那里一派令人激动的景象,窄窄的那一线天已经成了紫罗兰的颜色。她的左脚踩到了一个滑滑的东西,她差点摔倒了。

“你瞧,这是你父母在那边养的小龟,它爬到这里来了。”宋废原说。

这下六瑾看见他了,他猫着腰在旁边忙碌。

“你在干什么啊?”

“我在洗自己的肠子,总是有些脏东西。我不像你……你没有捉住它吗?它又跑了。你父母那么爱你,我真羡慕你啊。”

“废原大哥,我先走了。”

“你走吧,我等会儿就跟上来了。”

六瑾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一会儿就听到了河里的水响。是那条小河,鱼儿在里面跳呢。她再次抬头时,便看到整个天空都成了紫罗兰的颜色,天上只有一只大雁孤孤单单地赶路。她可以看得清路了,她走的正是那条柏油路,她的父母已经走过了成百上千次的那条路,路边有胡杨。她回转身,看见身后的一切仍然笼罩在黑暗中。宋废原打着手电,矮小的身影匆匆而过。她自己站立的地方正是明暗的交界点。她诧异地想,居然不到半个小时就从设计院走到了大路上!如果是在白天,这段路少说也得走一个半小时。

她上了马路,坐在路边的石条凳上,又一次听到宋废原说话。

“我不像樱,我底气不足。可是啊,我也慢慢地做出眉目来了。”

六瑾左右环顾,根本见不到他。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过来了,是久违了的老石。他穿着很难看的长袍,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派头。

“六瑾啊,你一定要笑话我了。我现在走不稳路了,老摇晃。”

“你到了夜里也清洗自己的肠子吗?”六瑾问他。

他笑起来,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六瑾觉得他身上有点鬼气。

“你说的是宋废原的勾当。我嘛,就昏头昏脑地过。我女儿的事教育了我。还好,那些个什么蛙呀,龟呀的,都同我有感情。有时我就从市场买了它们来放生。他们说我像小孩子一样。”

六瑾看见他摇摇晃晃地往市场去了。夜里去市场干什么呢?她在心里将这个男人同樱比较了一下,她对自己说:“两个都有点像幻影,一个在荒原上游荡,一个在人群中隐藏。”她记起了老石第一次到她的柜台上来看布的样子,回味着他的迷人之处。

她推开院门时,有人站在那口井边对她说话。

“已经立秋好几天了,你不觉得夜里很凉吗?”

是孟鱼老爹。他还从未来过她家呢,他旅行回来了。

“我追一只小羊,就追到你院里来了。阿依将小羊抱回去了。你这口井,可不是一般的井啊,从这里下去可以通到木叶县!”

“木叶县?我刚刚才听说了这个县。听说那里兵荒马乱。”六瑾心发慌,“木叶县,那是樱叔叔常去的地方啊。我刚从樱叔叔那里来。”

“我也刚从木叶县回来嘛。我要回家去了,六瑾,你可要爱护这口井啊。”

他走了后,六瑾立刻伏倒在井台上——也就是水泥堆上去听,她听到的是蛙鸣,很深的地底下的大合唱。却原来,他们都知道那下面的事。她回忆起先前老石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搞的那些活动,脸上浮起微笑。天上还有一线紫罗兰色,它激起六瑾的心潮。六瑾做了一个深呼吸,叹道:“樱啊!”

她在厨房里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一边吃饭一边聆听,想象着地底下的那种战乱。她知道对于她来说,今夜是多么不平凡。

当她来到客厅时就看见了桌子上的那封信。母亲的笔迹好像有点不稳定。她在信中说起她和爹爹参加了烟城组织的一项老年人的活动,是去郊区的农场挖战壕。他们每天弄得满身的泥水,不断地出臭汗。“虽然今天已经没有战争了,这种劳动还是令我和你爹爹很振奋。你想想看,那么多人都埋头在土坑里头挖,天又下雨,到处是蛙鸣,那面红色的三角旗在远方的雾里飘动,要仔细辨认才看得见……你想想看,你什么时候见到过这种情景?!”

六瑾想了又想,觉得母亲说的情景非常熟悉,觉得好像自己也在参加那个“挖战壕”的大行动一样。不过小石城没有烟雾,她就体会不到那种模糊的焦灼感,那种随时可能弄清真相的预期。在信的末尾,母亲提到了樱,她说樱是她的“永远失去了的好朋友”。六瑾看到这里便想起了蕊。蕊也是她的永远失去了的好朋友啊。她听见鹦鹉在隔壁房里说话,语速很快,有点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