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第3/5页)
“好。”
小吃店里有一些狗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的,六瑾以前也看见过它们,这些狗的眼神同阿依的羊的眼神一样,悲哀得让人心凉。现在它们隐身在水气中,像一些心事沉重的动物,轻轻地哭着。六瑾想,它们一定是想念老家了。
六瑾走出店子去买面粉时,看见两条大狗跟出来了。她买了面粉回家,它们还是跟着她。但是六瑾到家之后,它俩就呆在院门口不进去了。六瑾起先也没在意,只顾忙家务。当她坐在厨房里小憩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母亲同父亲之间的对话。
“那花园,怎么在狗的眼睛里?”母亲问道。
“狗是历史的记录者啊。”爹爹说。
六瑾连忙起身跑到院子里。那两条大狗看样子站了一段时间了,身上落了一些雪花。它们看见六瑾过来了,就一齐发出奇异的哀号跑掉了。六瑾感到自己又犯下了疏忽的错误,以前多次有过这种情况。她重新坐下来,竭力搜索关于那个花园的记忆。好多年里头,她总听到这个人或那个人用隐晦的语气提起某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热带花园。从来没有人向她明确地解释过。如果羊肉小吃店里没有蒸汽,她是否就能从狗的眼里看到花园?这个小宋,还有老石,他们在精心掩盖的那种事。正是她永远会疏忽掉的那些事。她又回想起她买面粉时,在她后面排队的中年妇女对某个人说:“这种雪天,园丁老人的日子一定难过……”她听到了这种议论却没有去细想,她总是如此。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点接近那个传说中的事物了。也许,狗叫是因为某个老人的生命垂危吧。六瑾的好心情开始转化了——雪花并不能掩盖那些可怕的沟沟壑壑。
六瑾走进卧室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奇怪的事,那只鹦鹉反复地、有点疯狂地复述着樱说过的一句话:
“您不要以为他们是观察您,不,不是,您不要以为他们……”
六瑾将鸟笼取下来,挂到了大门口。
她走进那间书房,拉开柜门,弯下腰去拿父亲的那个像框。像框拿出来后,她看见有五只细小的壁虎的遗骸粘在玻璃上,而玻璃下面父亲的那张脸,因为疼痛而扭歪了。六瑾想,爹爹怎么会在临走时照一张这么大的照片,还用镜框框起来?再仔细看看,又觉得这个人并不像爹爹,倒像他的一个什么亲戚。
她找来了起子和小铲子,将那些小壁虎完整地弄下来。她忙忙碌碌地弄了好久,发现那些小东西居然同玻璃连成一体了。其中有两只被她弄得粉碎,那玻璃凹下去,印出它们的身形。六瑾绝望了。玻璃下面爹爹的照片根本看不清了,但她又不愿意将玻璃和壁虎一块扔掉。六瑾用抺布抺干净玻璃,心里怀着对自己的恼怒,将像框包起来重新收好。她开始想象六只小壁虎在这个像框上处于弥留之际的情形。在那个时刻,爹爹的样子会不会发生变化呢?从前,当爹爹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的时候,那些老壁虎一定同他有过频繁的交流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她一气毁坏了两只壁虎的遗骸!然而即使是现在,看见五只壁虎粘在爹爹的像框上,她仍然会感到毛骨悚然。
孟鱼老爹的妻子,也就是“夫人”,冒着大雪过来了。她在台阶上抖掉身上的雪。
“六瑾看见我们的母羊了吗?是昨天走失的。这几天老有失窃的事。”
“夫人”全身穿黑,像一个阴魂。她站在外面不进来。
“我没有看到。这种事以前很少发生吧?”
“从来没有过。末日要来临了,我为阿依担心啊。”
她转身离开之际严肃地看了六瑾两眼,看得六瑾胆战心惊。她刚出院门,马路对面的小屋里就响起了阿依凄厉的歌声,六瑾听得几乎要落泪了。一直到阿依唱完那首歌,六瑾的身体还在发抖。
六瑾一边做饭一边想那些更模糊的事情,她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刚才,从阿依的歌声中,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她内心的狂暴。难怪“夫人”要为她担心!阿依当然只能是无望的,谁能追得上启明老伯这个过去时代的幽灵?
六瑾先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老在喊她的名字。她答应了又答应,都不耐烦了,可那人还在喊,而且还责骂她,说她装聋作哑。六瑾一愤怒就醒来了,看看闹钟,才半夜1点钟呢。她开了灯,到客厅去喝水。她走到客厅便看见启明老伯的背影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观察空中的雪花。
“马车在院门外等着,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里啊?”
“你又忘了,当然是去雪山啊。”
“那,我得换衣服。”
她出来时穿上了棉衣和外套,还有那双毛靴子。启明打量着她说:
“六瑾的这副打扮就像是要去战死沙场一样。”
居然是一辆专门坐人的轿式马车。他俩先后钻了进去,坐好。车厢里头并不那么舒服,椅子很硬,四面透风。六瑾很庆幸自己穿得很厚,但是她发觉启明老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也没戴帽子。车子一开动,风就吹在脸上,很疼。六瑾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想,脸上麻木了就不会疼了。过了好一会,脸上终于麻木了,感觉不到疼了。她靠在老伯宽阔的肩头,老伯轻轻地搂着她,六瑾的嘴因为麻木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启明在欣喜地说话:
“就是死,也是那么的快乐!”
车子走得很快,道路变得崎岖了,两个人都坐不稳,一下子被撞到这边,一下子被撞到那边。六瑾想笑,却又笑不出声。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挣扎着,熬着。
仿佛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可是天还没亮,反倒更黑了。
忽然,车停下来了,车夫站在雪地里破口大骂,像是骂天气,又好像是骂他们这两个乘客。六瑾感到车夫的话十分晦涩。骂着骂着,车夫扔下他们和马车自己走掉了。这时启明才说:“我们已经到了。”
从马车里出来,六瑾看见那两匹黑马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中,很像雕塑。她在心里叹道:“多么镇静啊。”天色灰暗,前面的那座山好像要隐身似的,只能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六瑾问启明要多久才能走到雪山下,启明回答说:
“这取决于你脚下的路。”
六瑾睁大了眼仔细看。这是什么样的路?实际上没有路,他们置身于稀稀拉拉的小树林。启明说,雪山总是发脾气,动不动就同人拉开距离。比如现在,他们已经在山脚下绕着它走,它却偏不现身。
“那么,我们这是去哪里呢?”六瑾问。
“去看望一个临终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