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第4/5页)
后来他俩进了那栋木屋,这时天已经亮了。木屋里头也是到处透风,屋角上睡着老人。老人隔一会儿就大声呻吟一句:
“我真难受啊!”
起先六瑾看不清屋里的情况,感觉很恐怖。后来她鼓起勇气凑近老人,竟然发现那张脸精神抖擞。这是个童颜鹤发的漂亮老人,双眼很清澈,样子也很健康,根本不像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人。他是真的很难受吗?也许他有把握战胜生理上的难受,所以才显得这么健康?
六瑾突然发觉启明老伯不见了,屋里只剩下自己和这个垂死的老人。而他,正伸出一根食指朝自己打手势,要自己更靠近他。六瑾握住了他的右手,那手又硬又冷,还很有力,哪像个要死的人。会不会是恶作剧?可是启明老伯决不是那种搞恶作剧的人啊。
“外面在下雪吗,姑娘?”他说这话时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是啊,老爹。”
“真的在下雪吗?”
“真的。到处白茫茫的。”
“我可要死了,我里面那些坑坑洞洞填不平了。我真难受啊!”
他又呻吟起来了。六瑾踱到门外,抬眼一看,吃了一惊。因为山就在她眼前,那条被雪覆盖的山路上有很多兽的脚印。种种往事涌上了六瑾的心头,她一冲动就想抬脚往山里走。可是她不能将临终的老人丢下不管啊。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传来的对话。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又生出来。这山里啊……”
“我们什么都不怕。”
说话的是启明老伯和阿依的哥哥,他俩正从山路上走过来。阿依的哥哥板着脸朝六瑾点了点头,就到厨房里去了。六瑾心里明白了这是阿依的家。启明老伯弯下身,对床上的老人耳语了几句。病人居然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马上轻松了。六瑾看见里面墙上有一扇门,她想那大概是阿依的房间。她走过去推开那门,可是里头黑洞洞的。
你进去嘛。”启明老伯说。
六瑾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跌坐在一张小床上面,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是阿依,阿依小的时候最爱哭,完全不像山里的孩子。”启明又说话了。
“听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这屋里充满了记忆。难道是阿依要启明老伯带我来她家的吗?她爹爹快死了她也不回来!”
“是啊,是她要我带你来的,你感觉如何?”
“她已经不哭了。她就在这屋里,对吗?哈,一个在城里,一个在这里!”
六瑾在床上摸到一只婴儿的小手,那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食指,给了她异常强烈的感觉。她哽咽着喊道:“阿依——”
这时在外面房里,阿依的爹爹又在大声呻吟:“我真难受啊!”
阿依的房里有动物皮毛的气味,这气味令六瑾想起蕊。多么相似的气味啊,阿依和蕊也许是兄妹?婴儿的小手也在黑暗里发出微光,正如同从前蕊的手。六瑾感到启明老伯什么都看见了,他正站在门边观察她呢。奇怪,前面房里四处透风,阿依的这间房却很温暖。六瑾出汗了,她脱掉外套,站在房间中央。她想,该有什么事会发生吧。她在等待。
没多久就从厨房里传来了歌声,是阿依的哥哥在那里唱。六瑾听不懂他唱些什么,她感觉好像是一个人骑在战马上正准备跳岩。六瑾从阿依的小房间出来,看见启明老伯在窗前观望,阿依的爹爹则在说着谵语。
歌声越来越激越了,六瑾和启明老伯都看见了那两只雪豹,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它们就蹲在山脚的雪地里。
“那是哥哥的豹吧?”六瑾小声问道。
“是的。”启明回答。“你瞧,又来了。”
六瑾果然看见又下来了两只。新来的两只立在另一边,四只豹对望着。厨房里阿依的哥哥唱完了。六瑾感觉他已经跳下去了,正从半空往下面坠落。
“哥哥永远也不会搬到城里去,对吧?”
“当然不会,你看这位老爹多么幸福。”
“我明白了。到处都有那种花园。雪天真好。”
六瑾和启明坐在马车里走了很远,还可以听得到阿依哥哥的歌声,他又开始了新一轮激情的歌唱。六瑾深深地为他所打动,倾听之际,一些疙疙瘩瘩都在心底消失了,六月的太阳光在她心田里跳跃。她由衷地说:
“谢谢,启明老伯。”
“六瑾,我修好了你的玩具鸭,你要带它到小河里去吗?”
“启明老伯啊!”
她伏在老人的肩头,泣不成声。她感到灌进车厢里面的风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春风,雪豹英武的身影在树丛里闪过。
他们在六瑾的院门口分手。启明没有下车,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
“把那些小鸡小鸭都还给你……”
那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雪地里了。
雪停了。她听到院里有小动物的持续叫声,有点像蝉,又有点像鸟,是从井口那里发出的。六瑾走到那一堆水泥所在的地方,却又并没有发现那种声音的源头。邮差在院门那里叫她,说:
“你有木叶县来的信呢!”
六瑾接过信站在那里发呆。真怪,这种轻飘飘的薄纸信封,又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见过呢。仔细看几眼,便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狼的图案。啊,真的有个木叶县,地图上怎么从来没出现过呢?“木叶县中水街4号麻寄”。一个姓麻的人给她写来的信,字迹很普通。
她仔细拆开信,掏出里头那张纸。纸的两面都印着淡绿色的树叶图案,很美,有种熟悉感。为什么没有文字?
“你没有想他的时候,他就来了!”鹦鹉说。
难道是蕊写来的信?那只张飞鸟站在房子底部的风洞那里,突然发出了蝉的叫声。啊,一只鸟儿竟然可以一口气连续叫这么久!它的身体只有普通张飞鸟的四分之一那么大,羽毛又黑又亮。这么小的张飞鸟,它的叫声更是不像鸟叫,也许这就是入侵到生活中来的异物吧。它终于叫累了,就退到风洞里头去了。
六瑾走进厨房时,饭菜摆在桌子上,看来阿依来过了,阿依多么贴心,多么令人舒适。六瑾感动得又想流泪,近来她常这样。
天黑下来时,她将那封信放在窗台上,她看到了淡绿色的微光。她对自己说,“那就是蕊的手。有那么多的人惦念着我呢”。
她坐在窗前,又一次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响。爹爹和妈妈那奋进的身影浮上了她的脑际,想到他们到了晚年还能汇合到火热的集体生活中去,六瑾心中对他们生出由衷的钦佩。
她一直坐到夜深。后来她就什么都不想了,任凭感官被窗外凉丝丝的夜气抚摸着,大脑一瞬一瞬地变得通明透亮。